第四十九章·深流(上)
师无恙和钟灵毓来到北丘,素日冷清的野林子已是肩摩踵接,灯火通明。
北丘并非什麽要紧地方,但在这个失惊倒怪的节骨眼上,什麽稀奇事都会引发哄动,而况尸首不止一具,凡是倒树见坑之地,莫不埋没死人。
最先发现尸体的几个人吓得心颤魂飞,连滚带爬地往外跑,这会子满城扰动,人情汹汹,他们跑到市口,大呼小叫的嚷嚷开来,一传十,十传百,很快遍布街巷,不消个把时辰,好事者成群结队的蜂拥而至,倒是府衙慢上一步。
近日城中不甚太平,今儿还闹出了悬赏之事,宋师爷心怀忐忑,苦口劝说知府,欲使强硬手段镇压风波,怎料惊变突发,知府大为惊怒,好生发了一通火,待他率领三班衙役赶过来,树林里丶山坡上以及水沟土路间,已经挤满了人
宋师爷呵斥他们不去,害怕引发哗变,正自作难,忽见一夥人掌灯近前,领头的青衣少年浓眉大眼,不怒自威,登时惊喜若狂,拱手道:“祝堂主,这事……”
人群侧後,大树如盖,钟灵毓藏身暗处,望见这一幕,不由皱眉道:“凶案当前,啰嗦个什麽劲?若是龙神帮发话阻挠,官差还真敢撂挑子?” “群情激愤,势成骑虎,推脱不干可没法交差,这位师爷不过找人背书,回头谁要怪罪,他也有个托词……可惜,找错人了。”师无恙的声音轻轻传来,只见他站在树上,怀抱青竹杖,风吹叶颤影翩跹,唯有其脚下那根枝子纹丝不动。
钟灵毓若有所思地看向前方,宋师爷不敢当衆把话说破,抓空儿挤眉弄眼,却白费心机,祝长安问过了情况,板着脸道:“北丘固然是无主之地,但还在屏江域中,人命关天的事,各家也有子女同胞,岂能坐视?”
说罢,他走到碗粗的老槐树下,往掌心里吐了口唾沫,开步扭身,沉声一喝,硬生生将之连根拔起,草叶乱飞,宋师爷未及劝阻,便落了个灰头土脸,旁边有人眼尖,瞧得泥土翻动,露出一只手来,惊呼道:“这里也有!”
满场哗然,人们目瞪口呆,各自找来家夥式儿,就地开挖,宋师爷汗如雨下,含怒盯视着祝长安,自知拦挡也无用了,只得按捺惊惶,挥手让衙役上前干活。
百十人一齐动手,当中不乏精壮汉子,火把来了又去,挖土声不绝于耳,倒树掘坑,拔草见沟,一具具尸首,还有些残肢碎骨,就这样被寻了出来,从横陈于地到累叠成堆,而後聚积如山,不知不觉间,周遭的牢骚和喧嚷声渐渐消散。
这些死者不知深埋了多少年月,多半化成骸骨,头发枯烂,皮肉腐坏,只有少许的入土未久,依稀可辨生前模样,都是年轻女子,有的面目未损,还能看出临死之相,恐惧丶哀求丶绝望丶怨恨……纷纷不一,如同着墨成画,神情凝固在面上,她们的一生也匆促收场,及至此刻,遗体重见天日,冤魂哭出绝响。
白骨累累,血肉层叠,枯发勾缠生人的手足,无神的眼睛看向周围,仿佛从阴曹地府刮来了一阵风,裹挟着恐惧席卷八方,所有人都闭上嘴,毛骨悚然。
“砰”的一声,不知是谁失手掉落锄头,砸到自己的脚,他忘了呼痛,身边人也没笑话,直愣愣地望着尸山,而在远些的大树後,钟灵毓将拳头攥得死紧,低声道:“如此造孽,惨无人道,百死不足以蔽其辜。”
师无恙不言,举目四望,找到那几个暴露在先的大坑,树木翻倒,根须崩裂,似为蛮力所拔,断口不比锄铲来得平整,心下了然。祝长安似有所觉,警惕地瞥向这边,只看到了钟灵毓,神色微动,正要说话,陡闻一声悲呼:“我女儿——”
衆人侧目,有个老汉扑到尸山前,颤手捧住一具女尸的脸庞,对上那双浑浊涣散的眼,霎时恸哭流涕:“是我女儿啊……不该让你去扯布,一走就没回来……”
他站立不住,双膝软倒,泪出痛肠,其馀人如梦初醒,好些个脸色大变,疯了似的冲过去,槁骨腐肉难以分辨,幸而身上还有点物什,仔细搜找,挨个识别,至于面目可见的那些尸首,本自根生土长,亲故相知,竟有半数之身份大抵明了。
一时之间,林中哭声四起,风也阴冷刺骨,昏光残照尸骸,恍如鬼火。
这里有不少的泼皮,平素好勇斗狠,此时连话都说不出,差役们也是面如土色,闻风作呕,宋师爷呆若木鸡,浑身发冷,突然被人拍到肩膀,吓得跌坐在地。
“素闻屏江府民熙物阜,不想清平之下暗藏鬼蜮,求告无门,杀人盈野,还未知别处藏着甚麽腌臜,敢问各位差爷,官府究竟管不管得?视民命为何物?”
师无恙掩去身形,钟灵毓越衆而出,径直走到尸山前,长身一拜,声色俱厉。
宋师爷在两个衙役的搀扶下踉跄站起,听得这句质问,勃然不悦,祝长安抢步近前,拱手道:“钟公子,你不在客栈等温姑娘的消息,来这儿有何贵干呐?”
这话无疑是提醒宋师爷,眼前之人并非他能得罪的,闲汉们也回过神来,忙不叠殷勤奉承,七嘴八舌地邀功请赏,钟灵毓敷衍几句,又即逼视一干官差,冷声道:“烦请告示知府大人,本地累岁失女,死生不详,刑案难立,今有遗骸为证,遇害者逾百,依照律法,立行严处,如若府衙难为,苦主可能自决?”
“你——”宋师爷让他一头,未料此子大言不惭,登时脸色涨红,要待斥骂,却见那些伏地号哭的人闻声而起,陆续走到钟灵毓的身後,密密麻麻,无非蝼蚁之民,往日点头哈腰也不值一哂,眼下恨穷发极,衆怒难犯,何敢轻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