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落潮(中)
此言之後,室内寂若无人,阵阵阴风自破漏的窗口袭入,吹在身上,有如钝刀刮骨,便是吸进肺腑里,也会漫开没来由的铁锈气。
祝长安将破衣裳拧成了咸菜干,行坐不安,频频偷觑师无恙,望他拿个主意,岂知这人老神在在,装作睁眼瞎,任由温厌春施为。约莫相持了半盏茶的工夫,这厢按捺不住,正要发作,刘掌柜连滚带爬地跪过来,颤声道:“我丶我说——”
诚如他们所料,眼前之人并非金兰使者卯三十七,而是钱九公的次子钱继祖。
武林各派协定在先,对外是勠力同心,向内则各行其道,彼此不得干预,六大派居高临下,有加无已。然而,十方塔作为江湖监察司,职责所在,规矩之外又当别论,其据点遍布重镇,不无各派山门近处,衆人纵有异议,也难抓把柄,倘若行事犯忌,闹开了反而不利于己,莫如安常习故,心照不宣,好歹留些馀地。
龙神帮的总舵坐落于屏江府主城中,多年来把持远近,排斥异己,十方塔无意引争事端,着卯三十七孤身奉命,在城里建设据点,不求大有作为,只要稳扎稳打,笃守本分,而他不负所望,化名刘姓商贾,规避帮派之斗,开办当铺,结交同行,从旁刺探情报,不消半年,据点扎根立地,随後跟钱家有了来往。
“……我在家行二,上有大哥,下有弟妹,文不成,武不就,尽管父母慈爱,但手足情薄,少了意趣,好容易结识到一位朋友,意气相投,引为知己,不意他别有用心,拿我作桥板,窥察金花赌坊,于中取便,刺探龙神帮的动静。”
刘掌柜伏在地上,惨然而笑,道:“也怪我蠢,偶然间发现自家赌坊在暗地里做的腌臜事,既不能漠视,又不敢过问,没胆子跟父亲对质,却信了外人……”
仁孝难两全,此事憋在他的心头,日久成疾,整天恍恍惚惚,到得端午之夜,酒醉迷离,误将阴私说出口,卯三十七正在调查本地的祭祀乱象,已经有些眉目,听到这些话,便知金花赌坊是个藏污纳垢的黑窝,龙神帮也不清白。
温厌春问道:“你吃醉了酒,醒後还记得自个儿说过甚麽呢?”
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钱继祖撞破了金花赌坊谋财害命的罪行,无能大义灭亲,偏又说漏了嘴,事关身家性命,再如何为难,也要做个决断。
“杀他灭口,你却没本事,倘要虚与委蛇,卯三十七也不是蠢物,难道……”口里说着,温厌春心念电转,蓦地瞪圆了眼,“你当真有过割恩取义之心?”
她下意识看向师无恙,见其微微颔首,惊诧之後,又觉得合乎情理了。
江湖传言中,金兰使者出没无常,近乎鬼神,端的是铁石心肠,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温厌春受过馀三姑的恩惠,目睹韩征对郑青兰的愧疚,又遭到洪士钊的嫉恨,同柳书生等人结了善缘,自个儿还有一腔热血,以己度人,卯三十七只身待在屏江府,察觉个中鬼祟,明知会惹火上身,仍要根究,想也不是冷血的。
失女案涉及到龙神帮,他不敢自作主张,贸然上告,八成没着落,若要调查取证,孤掌难鸣,无其奈何,但看钱继祖良知未泯,又是知情的,或有可为。
“那时,我还读圣贤书……他说不报官,尽力而为,救得一个是一个,我信了……”刘掌柜低下头,撑地的双臂不住发颤,“不是我背叛他,是他连累我,他丶他身边的小六儿,亲姊妹都让赌坊给卖了,他以为这人可用,哪知走了眼……”
小六儿父母双亡,同胞姊妹一聋一哑,就他一个机灵健全,到底没成丁,三人沿街讨吃,後来被滥赌鬼盯上,抢了姊妹俩卖给赌坊抵债,而他被毒打一顿,扔在街角,要不是卯三十七打那儿过路,此子就要冻死在年关。
这样一个人,谁能想到他会忘恩负义,甚而利欲熏心,抛了骨肉离散之仇?
“你……”祝长安对刘掌柜恨得咬牙切齿,听其说话,只当狡辩,还待痛骂几句,此刻却哽在喉头间,心里不是味儿。
温厌春若有所思,想到那个不起眼的夥计,回身与师无恙对了个眼神。
卯三十七利用钱继祖深入赌坊,伺机搜证,设法救人,无疑是冒死之举,亦违背十方塔的限令,怎料他防得住明枪暗箭,却遭了白眼狼——大树底下好乘凉,小六儿攀高不记仇,辜负恩公,告密于龙神帮。
“金兰使者若是死的莫名其妙,十方塔定会追究,就算遮掩过去,还会有下一个,而大帮主想收了赌坊,也不是一两天,他得知此事,将我父子叫到庄上……”
好似重回那一日,刘掌柜泣道:“大帮主严刑拷问卯三十七,不惜用上明珠垂泪,总算撬开那张嘴,便让我亲手杀了他,剥其面皮,取而代之……自那以後,世上不再有钱继祖,我的家人也被迫迁回故里,身不由己,以作要挟。”
他为虎作伥,死有馀辜,亦知老父造孽在前,祸因恶积,即便家破人亡,也没什麽冤枉,可那是生身父母,血浓于水,无有对他不住的,如何放得下?
言至于此,刘掌柜涕泗横流,拜倒在温厌春的脚下,额头磕得鲜血淋漓。
温厌春漠然不动,纵使他说的可怜,也盖不过可恨之处,只是权有缓急,还用得着这人,当下忍住杀意,退後两步,让师无恙上前安排。
师无恙不愧为鸿雁阁的人尖子,听话在耳,缕析于心,此时已打好了算盘,三言两语将刘掌柜安抚住,让他交出地牢里那个梁婆子的家人,复又写明钱九公及其亲眷受困之地,见是兴州城外一庄子,位置明确,巨细无遗,方才给以承诺。
这时,外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仅有一人,小六儿从衙门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