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二相(上)
汉城之西,重岩叠嶂,其间有一道落马涧,宽阔深陡,暗流湍急,旅客未敢通行,宁可绕路百里,殊不知悬崖之下别有洞天,云迷雾锁,幽谷森森,又且地势奇险,正是二相宫总坛所在,若无本门弟子指引路途,外人万难出入。
近来接连出事,风声频传,十方塔终是下发明令,允准上品金兰使者去二相宫查探,过了数日,进展甚微,温厌春有意出力,却被天机会以各种事由拦下。
眼看就要到了与钟灵毓他们约定的日子,她心生一计,不再争取这个任务,转而寻上柳书生,又找到另几位中丶下品金兰使者,组队去追杀逃犯。
江湖上鱼龙混杂,总不免出几个败类,他们勾结在一起,流窜作案,恶贯满盈,官府广发通缉令,寻常的捕手却敌不过这帮凶徒,到头来枉自送了性命,不得不与武林门派协作,可算是吃力又麻烦的差事,然则柳书生心谋晋升,已积攒下偌多功勋,正缺一个机会,温厌春能够相助,那是求之不得。
经过了几番波折,她已拿到金令,正式晋升为上品,这类案子又在风波楼职分之内,谁也不便再加阻挠,温厌春总算脱身,即日打点行装,疾奔出山。
十方塔的据点广布各地,人手遍及三教九流,客栈丶船帮丶镖行乃至工匠作坊等等,无不蛰伏待令,一经行动,便是此发彼应,而以上品金兰使者之权,足以调度大数,因而这一路畅通无阻,刚好于正月十九抵达中都府,依据情报所示,那夥逃犯于年前劫了嘉州送往开平京的税银,坐地分赃,各奔东西,但有几个好手追随贼首王三通,隐匿在这府城内,想把黑钱洗干净,改换头面。
若在平时,温厌春或有闲心给他们设计下套,争取个一网打尽,此番却要速战速决,找到贼巢之後,当晚便动手,王三通等人固然有几分本事,连官兵也不放在眼里,但和金兰使者相比,实是远远不及,一个个倒毙于地,柳书生从暗室里搜出了好些财物,其中还夹着销赃册子和其馀同夥的名单。
温厌春接过来一看,料是这帮恶徒自知身上血债如山,难能逃遁,看似分路扬镳,其实暗中联络,而今王三通已死,剩下的贼人很快便会得讯,她想了一想,召集部下,道:“放虎归山,贻害无穷,趁着风声未泄,咱们也分头去追。”
事当此际,就该决断如流,一行人均无异言,商议妥善,连夜动身。
贼寇之中有个外家高手,功夫强过王三通,温厌春作为队正,自当来料理这扎手的点子,对方甚是机警,察知中都府有变,马上逃走,在途中打伤了几名官兵,急奔向南,她独身追踪,及正月廿三,在汉城东郊拿着此人,就地正法。
按理说,既已捕杀逃犯,温厌春便该去和柳书生他们会合,早日交差,而她却以石灰封存尸首,藏于高地,其後佯为追缉,折而向西,不久即赶到落马涧。
这一带人烟稀少,林木间却隐然有呼吸声,偶或闪过几道人影,犹似鬼魅出没,加之暮色苍茫,四下里乌灯黑火,更显得阴森可怖。
行至十里之外,温厌春便将马匹放走,潜踪蹑迹,照着玉腰奴给她的地图,悄悄绕到山崖後侧,果然有三处岗哨,内中数十人,都穿着二相宫弟子的服色。
她心中大定,在旁窥探,等到一人落单,打昏了拖进暗角,乔装改扮,装作巡风,顺利混过哨线,避开耳目,钻进窟xue,登觉眼前一黑,伸手不见五指,坚硬的石壁紧贴肌骨,压得人窒闷难受,幸而老毛病已然痊愈,不至于举步维艰。
如此狭窄的孔道,若遭暗算,便欲还手也不可得,是以二相宫弟子日常出入,并不走这条路,温厌春定一定神,向前行了数丈,空隙渐大,地势转低,当即加快脚步,直至底下,水声入耳,原是暗渠所在,踏着石块钻出去,天地为之一宽。
天色虽已大黑,谷底却是灯烛辉煌,古树冬青,奇花不败,更有屋舍楼台错落于中,若非亲眼所见,委实难能想象,在这落马涧下竟藏有美景之地,好在温厌春只一愣怔,便即回神,发现此间戒备外松内紧,似疏实密,应有非常之事。 如她所料,二相宫是黑道之首,平日的防卫已极森严,近期更是多加戒备,只因钟家堡丶笃剑阁两派发出了那道声明,惊动武林,各大帮会门派均自议论,打着各样算盘,端看秦夕照如何应对,甚而派来探子,意图浑水摸鱼。
二相宫自不会将这些个阿猫阿狗放在眼里,但是蚊蝇太过,实在讨厌,打杀了几拨人之後,各方不敢再轻举妄动,流言却也甚嚣尘上,说来说去,牛鬼蛇神都已动念,阳帝一日不出面,他们又岂会安分?单凭阴君,难能镇住大局,便连门下徒衆也有了异见,端的是积薪厝火,偏偏在此关头,玉腰奴悄悄地回来了。
平心而论,秦夕照对这个弟子颇具赏识,素日不吝栽培,传授各种本领,也正是知根知底,她一直将玉腰奴的软肋攥在手中,未曾疏忽,岂知夔城事变,对方不但是大败涂地,更且暴露了底细,以致二相宫受此非难,连带阴阳两脉之争重又生萌,内忧外患,跋前疐後,却不见祸首赶回复命,做师父的怎能不恼怒?
阴罗殿位于阳华殿之後,乃是阴君起居之所,除了她手下心腹,旁人不得擅入,此刻关起门来,连护卫也退至外侧,只留四名侍女,尽皆聋哑,最是服帖。
秦夕照坐在上首,盯着跪在地下的人,嗤道:“本座还当你死在外面了。”
闻言,玉腰奴心头一紧,道:“弟子办事不利,让师尊受累,罪该万死!”
她为人乖觉,才将回宫,立即便来请罪,只可惜秦夕照不吃这一套,端起酒杯,凑到鼻边闻了闻香气,眼中分明有笑意,口里却道:“那你为何不就死?”
一阵寒意打玉腰奴的背上窜起,当真是毛骨悚然,连忙叩首,道:“师尊所言极是,弟子死不足惜,但身有要事,急如星火,务须报知于您。”
顿了一顿,她擡起头来,说道:“本月初一,傅淮事败,已被打入渡厄牢。” 秦夕照不言,面沉似水,玉腰奴心下凛然,惊出了冷汗,暗想十方塔严禁消息外传,风声却还是泄露了,当即一拜,先说明夔城之事的来龙去脉。
计划原本周详,行动也算得顺利,节外生枝,功败垂成,并非全是她的过错,这些天来,秦夕照已从旁人口中问出实情,知玉腰奴所言非虚,怒气稍减,脸上却不露半点声色,轻轻的放下杯子,问道:“那你为何迟迟不归?”
“弟子之所以迁延时日,一来身受重伤,死里逃生,却难突围而走,不得不继续冒充白玉蝶,留在钟家堡避祸,乘此观望风色,二来……”
说到这里,玉腰奴神色微变,道:“白莲使突然暴露身份,遁去无踪,傅淮面对审查,难脱干系,又知钟家堡有意将舆图交给朝廷,且允十方塔留存抄本,他权衡轻重,决定走险去夺,顺道除掉一个心腹大患,弟子得讯,前往接应。”
她站直身子,脱下外衣,撕开夹层,取出一张张轻薄的绢片,依稀可见血色。
秦夕照微微动容,玉腰奴接着道:“此计虽然得手,但是代价甚重,不但折损了一干死士,连傅淮也失着,当场便给温厌春擒获,十方塔上下震动,一边清查内部,一边急追失物,弟子也是占了身份之便,堪堪混过哨卡。”
图纸一一呈递,经过情由也都详为禀告,秦夕照喜怒交加,须知傅淮与她合谋已久,利害攸关,这一下变生不意,後果难以设想。
然而,十方塔内争已起,人心动摇,傅淮又是个嘴严的,若要追根究底,还会牵连到归元宗,只要自己稳得住,待到筹划大成,稳操左券,再无後顾之忧。
她有了计较,却还没打消疑心,又问:“你跟钟灵毓同行,为何不先下手?”
玉腰奴脸上微现忌惮之色,道:“非是弟子不想,但此物机要,关系重大,其时真假未明,哪敢草率行事?再说,您有所不知,钟灵毓就是真正的花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