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阴罗(上)
祝长安曾因玉腰奴而在屏江府吃了一个大亏,若非命大,早已葬身水底,是以他嘴上不说,心中对这位白姑娘加意提防,当下形迹败露,又给一衆凶悍的敌人抢上围攻,便认定是她弄鬼,新仇旧恨,翻涌如潮,霎时间怒气填胸,也顾不得甚麽真真假假,发招疾进,拳掌齐出,拼着浴血苦斗,一意要杀此妖女。
跟他相比,郑青兰要冷静得多,她本来与钟灵毓无甚交情,走这一趟,多半是权衡利弊,为日後做打算,此外便是出于对温厌春的信任,敌人突然大举来袭,她虽也惊疑,但见玉腰奴缩身在後,所发号令都非杀手,心下便有了计较。
郑青兰游目环顾,原想往西北角上突围,却给一名二相宫弟子截住,正要挥刀还击,陡地里听到提醒,微微一怔,定睛看去,终于认出了温厌春的面容,有心要问个明白,但在强敌环伺之下,只得强自忍耐,闪电般转起无数念头。
她惯会审时度势,斗遭此变,料知其中另有舛错,已难以脱险,想来最坏也不过是死,把心一横,向温厌春使个眼色,刀剑交锋,借势急退,撞到祝长安身上,将他拍出的一掌转移了方向,震得山壁崩碎,近旁的敌手纷纷後退。
碎石乱迸,烟尘腾空,温厌春乘此欺近,一把将祝长安的脉门扣住,低声对他说了几句话,又即旋身将玉腰奴隔开,其馀人并没察觉,再度猱身而前。
祝长安固然性直,但也不失机变,明了温厌春之意,又和郑青兰对视一眼,接下去便佯为不敌,半守半攻,招中留力,间或露一两个破绽,身上添了些伤,看似严重,实无大碍。玉腰奴见状,稍为安心,喊一声“抓活口”,下令变阵,衆高手一拥而上,将二人擒住,也不敢耽搁,立即带他们从秘道赶回去。
前後不到两个时辰,阴罗殿已被仆役打扫干净,连血腥气也为熏香所掩,玉腰奴走在前头,八名下属押着俘虏进厅,温厌春混在其中,拱手低眉,为状恭敬,偷眼向四下一扫,秦夕照端坐在上,正与师无恙叙话,两旁各有一队带刀护卫。
钟灵毓中了蛇毒,虽不致命,却甚难受,遭人制住xue道,又给铁链绑在椅子上,满背都是冷汗,见到两个夥伴也被抓到此地,心头一寒,如堕冰窟。
玉腰奴躬身,详为禀告,秦夕照面色稍霁,放下茶杯,师无恙也侧过头来,向这边打量了几眼,笑道:“青山常在绿水流,人生何处不相逢?两位,久违了!”
郑青兰本就觉得他相貌甚熟,这一下便想了起来,脱口道:“是你!”
龙神帮之变已过数月,于祝长安而言,却是历历在目,故比她更快认出师无恙的身份,脸色大变,道:“你这僞君子丶恶伥鬼,当日假充好人,骗得我们团团转,又辜负了温姑娘,背叛十方塔,竟就躲在这里,果然是狼狈为奸——”
话未说完,押着他的守卫用力一推,喝道:“住嘴,跪下!”
祝长安吐了口唾沫,凛然不惧,还待痛骂,却见温厌春微微摇头,于是强忍火性,哪知师无恙听罢,不怒反笑,竖起两根手指,道:“祝兄弟可说错了,一来我本为圣教中人,奉命到十方塔卧底,从未效忠,又怎能算得是‘背叛’?二来嘛,我对春姐一片真心,现下是有些误会,她总会想通的。”
他说得如此恳切,神色温柔似水,旁人却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玉腰奴心里也自七上八下,眼角向温厌春所在一掠,不知她听了这话,究竟作何感想。
然而,她实在是多虑,温厌春兀自装着俯首听命的样儿,面不改色,心下也如止水,只想着怎地救急制变,以及今番若能成事,非得撕了那张破嘴不可。
祝长安久在绿林,不知见过多少卑鄙小人,但如师无恙这般全无心肝,真真是开了眼界,一时之间,竟连骂他的话也说不出口。
秦夕照在旁听了半晌,心念一动,突然问道:“那位温姑娘现在何处?” 她虽不喜那飞轩,但知这老鬼颇为了得,一个根基浅薄的年轻女子,竟能将他杀死,岂同等闲?其後接连发生的几件大案,无不与温厌春相干,白莲使在十方塔潜伏三载,因之败露,尚自念念不忘,因而秦夕照好奇心起,真想见上一见。
钟灵毓等三人自是咬紧牙关,玉腰奴却不能不答话,低头道:“回禀师尊,温厌春早便立下了大功,又于本月初四闯过四灵阵,可说是身价倍增,天机会决议提拔她为上品,以此安抚风波楼部下,不过……傅淮突然垮台,于鸿雁阁有极大打击,十方塔内争逾趋激烈,她固然平步青云,也是许多人的眼中钉,据弟子所知,自打晋升以後,她就被种种繁难事绊住,只怕还没得出山之机。”
此言确甚有理,秦夕照不免有些可惜,悻悻然睨了下方一眼,道:“既然如此,留这两人的性命,也没甚麽用处,将他们拖出去。”
刹那间,钟灵毓呼吸一窒,目眦欲裂,玉腰奴也是大急,可她自身难保,未敢求情,眼看温厌春伸手搭剑,就要暴起袭击,却听师无恙笑了一声。
“阴君,这位祝兄弟的生父乃是朱立朱大侠,他虽已退隐,却仍是十君子之一,郑姑娘也在归元宗的悬赏名单上,罗掌门私下说过,他要此女为独子的残疾而承当代价,你若以她作礼,那厢定然满意,更何况……”顿了一顿,他压低声音,“他们年轻,功力精纯,你的药方亟需精进,若就这麽把人杀掉,岂不可惜?”
闻言,秦夕照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沉吟片刻,挥手让守卫将两人带去地牢,严加看管,随即露出笑意,道:“白莲使才到敝处,便看了一场闹剧,幸而没出甚麽大乱子,後厅已备好酒席,本座为你接风,略尽地主之谊。”
说着望向钟灵毓,双眉一挑,叹道:“二相宫跟钟家堡本为同盟之好,贤侄前来拜访,大大方方的便是,何须如此?罢了,你不懂作客的礼数,本君却不能不顾念情面,玉儿,带他去水月阁,你亲自招待,切莫怠慢。”
温厌春不知水月阁是何去处,但看玉腰奴轻轻点头,隐然松了一口气,料来短期内没有凶险,这才稍稍放心,跟从守卫们一同出殿,将祝丶郑二人押往地牢。
二相宫坐落于深涧下,峭壁林立,道路曲折,牢房的位置也极隐蔽,得亏温厌春将地图背得烂熟,一路上多加小心,悄悄留下记号,到得入口前,她借着绑缚之便,乘人不备,将图纸塞到祝长安的腰封下,又为他和郑青兰解开xue道,同时向牢头指了指,示意他们伺机脱身,二人会意,暂且按捺不动被关押起来。
少顷,温厌春退出地牢,假装巡视,与其他守卫分开,行至幽僻处,冷风吹过,寒气侵体,始觉内衫都已汗湿,这一遭端的是心惊肉跳,不下于生死大关。
她定了定神,望向前边的岔道,既想去阴罗殿探视究竟,却又为钟灵毓担忧,正踌躇间,路旁杂草微动,碧莹莹的蛇儿直起身子,摇头晃脑,似在打招呼。
小青自幼给师无恙宠惯了,对待外人,总是爱理不理,难得如此乖巧,温厌春却还记着它咬伤钟灵毓之事,面色一沉,凝立不动,岂知这小东西也是个没脸没皮的,慢慢钻出草丛,缠上她脚踝,一个劲儿地向阴罗殿的所在方位抻头。
温厌春见此情状,心中虽没好气,但转念想到玉腰奴也在水月阁,一时不致有甚麽祸难,反倒是秦夕照跟师无恙共处一室,多半要说些阴事,便打定了主意,摸出一只布袋子,弯腰捉起小青,不容挣扎的丢进去,脚下一转,原路而回。
却说师无恙应了秦夕照之邀,移步至阴罗殿後厅,此间灯烛辉煌,已摆好两桌小筵,美酒佳肴,自必不说,虽知她另有所图,也颇为受用,当下敛衣入座。
此二人一个蛇蝎为心,一个绵里藏针,这会子相对而坐,推杯换盏,端的是谈笑风生,真个物以类聚。酒过数巡,兴犹未尽,秦夕照脸上却已浮起红晕,不便再饮,当下让侍女撤去杯盘,挑亮火烛,随即屏退左右,说起正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