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阴罗(下)
绢片共有百八十张,和书页一般大小,薄如蝉翼,所绘尽是密密麻麻的图形,加以蝇头小字作注,囊括了地势丶水网丶城镇及交通等等内容,大含细入,非同寻常,秦夕照越看越奇,以至全神贯注,师无恙坐在一旁,也不出声催促,自顾自的品茶,待到灯火渐暗,才问道:“依阴君之见,此物是否贵重?”
“至关重要!”秦夕照说得斩钉截铁,容色严肃,她早知钟家有秘藏,却不道是这麽一件无价之宝,难怪白莲使按捺不住,连傅淮也要铤而走险,怎料他们费尽苦心,功败垂成,反是玉腰奴捡了漏儿,又经一番曲折,终究落入自己手中。
思及此,秦夕照胸中怒气消减,连日的焦心愁肠亦为之一松,但当她验看完毕,脸上忽又变色,原来这些舆图并不完整,与断龙江有关的部分尽皆缺漏。
玉腰奴早给秘药制住命脉,又犯了大错,既是赶回请罪,万不敢弄鬼,一转念间,秦夕照向对面的座位看去,恰好师无恙也已喝完了茶,拿釺子拨弄灯芯,擡头瞧来,幽幽叹了口气,道:“断龙江的地理图确是在我这里,不过……师父派我到十方塔卧底,三年间未敢怠忽,而所以前功尽弃,全是为了此物。” 秦夕照何等精明,听得这话,知道他想漫天叫价,若在从前,她顾念此子的身份,稍为让利,就当卖个人情,抑或是坐地还钱,也不怕一拖再拖,端看谁先沉不住气,但这时内外交困,傅淮失势,有如断她一臂,日後行事,加倍碍难,更何况北廷筹划江山,急欲南下,谁先奉上舆图,就是首功。
她暗自盘算,道:“白莲使说笑了,你乃师教主所遗独子,又是君教主座下首徒,原比公子王孙还要尊贵,更且智勇双全,为圣教大计而深入敌营,穷心剧力,功不可没,便无这几张图纸,难道有人胆敢轻看你不成?”
师无恙似笑非笑,未置可否,秦夕照心中着恼,却又不能不咬他的鈎,登觉太阳xue突突作痛,叹道:“罢了,罢了!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有甚麽条件?”
闻言,师无恙放下铁釺,直视着她,说道:“我要《万毒经》。”
他母亲姜心烛号称“阴煞”,本为西域毒盟的传人,醉心于天下毒物,当初嫁入业火教,除了内心情爱之所系,就是要掌握天诛洞,以便精进毒术,撰着一部《万毒经》,纵然身怀六甲,也没有疏懒,岂知师月人不守诺言,与教中二十八星宿杀手之一的“心月狐”通奸,某日给她撞破,大伤胎气,差点早産。
师月人好脸面,虽有些懊悔,但为了自身的声誉,竟尔委罪于姘妇,诬枉“心月狐”勾结别派,撤其权位,狠施酷刑,而这笔债又被算到姜心烛头上,在她临盆之时,“心月狐”一不做丶二不休,使暗手偷袭,抢走经书,叛教而去。
分娩本就是女子的生关死劫,加之姜心烛为着经书,伤耗精元,身子也虚弱,这一下给人乘虚而入,当场便血崩气绝,腹中的婴胎倒是命大,侥幸得活。
此等丑事自不能流布于外,便在本教内部,知情者亦在少数,经过大战,剩下的寥寥无几,按理说师无恙探悉不得,是以秦夕照呆了一呆,心下起伏如浪。
事当此际,温厌春取回病已剑,从小径潜行过来,避开守卫,到得廊柱下,施展“壁虎游墙功”游上屋顶,揭开两片瓦,窥探殿中动静,只见灯火若明若暗,绢片整整齐齐的摆在案桌上,两人相对而坐,隐然有僵持之意。
她不知这中间的隐秘,却能瞧出情形不对,当下凝神定气,静观其变。
半晌,秦夕照擡手按住额角,道:“心月狐叛教已有二十年了,谁也不知她的生死下落,那部经书更是杳无踪迹,我一时找寻不到,你换个条件罢!”
师无恙沉声道:“除此之外,别无所求,还望阴君三思。”
“思甚麽?”秦夕照听罢,冷笑一声,脸有愠色,“你分明不是诚心的,故作刁难,要不然就把话扯明白,谁说我能帮你找到《万毒经》?”
这一问显为试探,却听师无恙道:“正是我师父亲口说的。”
霎时,偌大的厅堂寂然无声,宛如一间墓室,便连温厌春也屏住了呼吸。
秦夕照冥然兀坐,面不改容,心中却已惕然而惊,放在桌边的左手猛一用劲,指甲入木,硬生生的折在里面,她微感刺痛,定一定神,盯住师无恙,似要从他脸上找出破绽来,但偏偏这小子胸有城府,点水不漏,更令人忌惮。
又过了数息,到底是秦夕照先认头,问道:“他还跟你说了甚麽?”
温厌春藏身于高处,给霜风吹得发冷,此刻精神一振,竖起耳朵,哪知师无恙摇了摇头,微有纯良之态,笑道:“都是陈芝麻烂谷子,也没甚麽要紧,我只记得重要的事物,其馀的听过便忘,水流花落,不必挂怀,阴君以为如何?”
事关生母遗恨,他竟也如此冷漠,秦夕照一怔,想到光明王在信中言道,此子功利机巧,不通人情之常,似个全无心肝的毒物,此前她不以为意,今日一会,才知这话果然不错,微一犹豫,有了计较,于是拿过酒壶,起身离座,道:“白莲使说得是。往事如烟,大路朝前,人可不能耽在前尘里,便此定下罢。”
说着微微一笑,风致嫣然,跟着走近身来,亲自给师无恙的杯中又斟满了酒。
温厌春伏在屋顶上,目不转睛地盯住他们,注意到秦夕照在倒酒之前,以手掌作掩,不着痕迹地往壶底按了下,她登时皱起眉头,料知此壶暗藏玄机,指间扣着暗器,欲待提醒,转念又想到师无恙眼尖,更是耍诈使毒的行家,不致上当,自己贸然发招,反而不妥,便这麽一迟疑,那人已端起酒杯,满饮而尽。
果如她所料,秦夕照的这壶酒里不知下了甚麽药,无色无味,发作奇快,师无恙喝过之後,又说了几句话,正要站起,突然间身形一晃,忙伸手抓到桌子,仓卒间聚气在手,数枚银针从掌中射出,随即便支撑不住,软倒于地。
秦夕照斜退三步,挥袖扫落了飞针,却不急于靠近,待到师无恙声息微弱,似已没了挣扎之力,方始缓步上前,翻掌间抖出匕首,猛地向下刺去!
温厌春见情势斗变,不由得心惊,险些便要破顶而入,却见师无恙微微扭头,眼角向上一掠,正与她对视,便又强自忍耐,眼睁睁的瞧着刀尖没入他肩後。
刹那之间,鲜血直流,秦夕照虽未下杀手,但也是刺在筋骨要位上,若不能尽快施治,这条臂膀就废了,而师无恙只发出一声闷哼,难以动弹。
这一来,秦夕照才算是落意,俯身看时,面上竟有不忍之色,道:“我本是真心要跟你做交易,只怪你师父多嘴,明明答应过我,再也不跟任何人提及此事,没想到……或许你当真对姜心烛无情,但我不敢拿二十年苦功做赌注。”
她虽语焉不详,但温厌春听了一阵,内心已有猜想,大惊之下,咬紧牙关,真如脊兽一般,静静地卧在屋顶上,布袋里的小青似也有所知觉,动也不动。
师无恙半昏半醒,全无回应,秦夕照也是没趣,随手将他的xue道封住,一把扣住脉门,使力向侧边拖去,长蛇似的血痕蜿蜒而前,十分触目。
不一会儿,她关上门,重又走到厅中,叫仆婢进来收拾,随後便走了。
直等到打扫完毕,底下空无一人,温厌春这才翻窗而入,打开侧门,桌上有笔墨纸砚,柜中满陈书籍,壁上挂着名家字画,原是秦夕照的书房,然此间灯火明亮,但只有一扇门,窗户紧闭,插销完好无损,却不见半个身影。
温厌春深知师无恙的本事,决不信这厮作下恁多手脚,竟会轻易着了人家的道儿,但那一刀刺得深,她又不禁心急,想了一想,回到他当时所坐的位置,俯伏在地,仔细察看,只见案桌背侧有细碎绿光,正是若水坊所制的萤粉。
当日在夔城,温厌春曾以此法坑过玉腰奴,却不料师无恙也使得这招,她微微一哂,回到书房,遮住灯火,黑暗中现出一道暗幽幽的痕迹,从门口至屋桌前。
她立时了然,摸索一会,发现砚台与桌面相连,便向左右扳动,只听得机括声响,中间的地板向上翻起,露出黢黑纵深的洞道,无暇多想,纵身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