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这般无赖的举动,师无恙只能摇头失笑,但看她留下的水渍,又即默然。
当日情势紧急,两人携手跳江,堪堪躲过大船的砸击,却被一股暗流卷走,险些便被分开,幸而坠入了一个水洞,再醒来时,已置身于此地。
大难不死,绝处逢生,实是苍天庇佑,师无恙伤得重些,温厌春将他拖到岸边,即刻翻找身上的东西,万幸那只碧玉小瓶被她放在暗袋里,并没有丢失。
两枚回天丹,原是师无恙留给温厌春的保命药,一枚被她拿去救人,剩下这一枚又用在他自己身上,每每想到此处,心中便似春水化冻一般温柔。
深谷四面皆是悬崖峭壁,他们受伤不轻,难以觅得出路,只好暂时留在这里,就地取材,搭建小屋,其後相互疗伤,没了外界的纷纷扰扰,也不觉时光流逝。
师无恙生而不祥,长于狰狞毒物之间,活在尔虞我诈之中,从未有过如此平静温情的日子,若能在此安度馀生,当真是心甘情愿,但他知道,温厌春自有抱负,放不下的人和事也太多,又岂会终老于绝地,做一株空谷幽兰?思及此,他低眉垂眼,探手入袖,摸到腕上的蛇儿,对方正自好眠,突遭打扰,大是不快。
温厌春的伤势痊愈之後,每日都要外出,乘着捕鱼打猎之馀,寻找出路,前些天还真让她发现了一道夹缝,人过不去,蛇虫却可以,小青便是由此而来。
正出神间,温厌春已换好了衣物,推门见他凝然不动,奇道:“站着干甚?”
师无恙如梦初醒,弯腰一摸木盘,道:“菜凉了,我去热一热。”
少顷,二人面对而坐,虽只两盘菜,分量却足够,温厌春吃饱了,懒洋洋的啃野果,又听得大鱼在石缸里扑腾,便道:“今晚把它们做了吧,省得闹命。”
她似是随口一说,师无恙却停了筷子,问道:“有甚麽好事?”
“果真瞒不过你。”温厌春擡起头来,眉开眼笑,“我找到出路了。”
小青能从夹缝钻进这深谷来,说明此地并不完全与世隔绝,她这几日多加留意,找到了一个水潭,屏息潜行而过,便去到峭壁外侧,那里有瀑布和湖泊,以及大片湿草地,依稀可见鸟兽和人的足迹,只消沿岸行走,必能脱出困境。
师无恙听了,沉默片刻,将筷子放在碗边,又将她的野果拿走,笑道:“不错,我去给酒开封,再弄些小菜,晚上吃一餐好的,权当庆祝了。”
酒是四月酿的,用了山中的野果子和蜂蜜,用竹筒丶黄泥密封,埋在屋前的梅花树下,温厌春算着日子,总想偷喝,师无恙怕走了味儿,防她如防贼。
今夜他难得大方,说到做到,即便厨下简陋,也使出浑身解数,做出一顿色香味俱全的饭食,还拿了两个竹杯,倒上果酒,状若随意地问道:“你要哪杯?”
野果和土蜂蜜酿成的酒水微见浑浊,酸甜可口,温厌春很是喜欢,此刻却不急伸手,凝目看来,轻声道:“我要回十方塔,你怎麽打算的?”
灯火之下,她的眼眸比星子更璀璨,师无恙心中一窒,反问道:“你既已找到出路,却没有独自离开,不就是想带我一起走?”
温厌春并未否认,却道:“那是我的想法,你呢?”
师无恙哑然,目光在两杯酒之间打了个转,缓缓道:“你选好就成了。”
闻言,温厌春双眉微蹙,她生得美,气质却冷锐如刀剑,隐居数月才有所收敛,此刻又迸出锋芒,让人不敢直视,师无恙低头,却被两根手指托起。
“我也说过,要做甚麽人丶走哪条道,只有发自本心的做了决定,今後才不致失悔,连至亲挚爱都不能越过你去。”她捧着他的脸,四目交投,“我确是盼望你过好这一辈子,但你想学会做人,也须得为自己而活,别对不起自己。”
师无恙怔然而坐,不觉屏住了呼吸,胸中如有血肉心生,怦怦直跳。
温厌春松开手,端起竹杯,一饮而尽,又听他说道:“我没下毒。”
“我知道。”她从鱼腹上夹了块好肉,头也不擡,“你又不是秦夕照。”
听得此言,师无恙忽然笑了,眼中微微湿润,拿起另一杯酒喝干了。
……
昌平十四年,三月廿八,十方塔又将于归藏山上举行大比。
今次不同于前例,乃是四部联合举办,意在发掘人才,择优而用,以补各个缺位,同时推举出一位英才,当作诸首脑的副手,用心栽培几年,继任道君。 榜文张告,合塔震动,衆位使者议论纷纭,端看是哪一部的能拔得头筹。此外,武林中各路人物也都心系此事,或亲身与会,或着弟子代行。
钟灵毓代父母受邀而至,在山门前与祝长安丶郑青兰丶谢庸等人照面,相别未久,却是恍若隔世,相互寒暄了几句,又想起温厌春来,都感怆痛。
一行人到得大广场,未及入座,忽闻惊声四起,以为出了甚麽乱子,举目向台上看去,只见一道鸦青色的身影卓然而立,病已剑铮然出鞘,映日生辉。
“风波楼门下未四十九,请指教!”温厌春朗声说道,察知这边的目光,侧过头来,对他们露出笑容,复又望向了山顶那座屹立不倒的高塔。
师无恙似有所觉,袍袖掩不住手上的玄铁镣铐,他却如释重负,步入十方塔,向四位尊者躬身一礼,坦明所行诸事,若功过不能相抵,愿以三载镇守偿罪。
青袍老者早已知晓他的根底,细加审视,问道:“你所求为何?”
“为我心安理得,为我重新做人,还有……”语声一顿,师无恙不觉微笑,手攥一只碧玉小瓶,上面还缠着鸦青色布条,“为我有朝一日,还能与她并肩。”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