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缠缠绵绵地下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显露出一点消停的疲态。湿润的凉意从青石板路深处无声无息地渗透上来,带着泥土被浸泡后特有的、带着腐烂草木的微腥气息。这味道混杂在坊市街道两侧摊位上飘出的、更为浓烈的药草辛辣、妖兽皮毛的腥膻,以及不知名金属矿石锈蚀的微酸气味之中,搅合成一种属于底层修士挣扎求生的独特气息。空气沉甸甸的,吸一口,仿佛肺腑里都沾满了湿漉漉的尘埃。
林衍的身影就在这湿漉漉的尘埃背景中移动。他肩头那件洗得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粗布短衫,颜色被雨水洇得更深,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单薄却并不显得孱弱的轮廓。他脚步放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被无数鞋底磨得光滑、此刻又蒙着一层薄薄水膜的石板上,出轻微却清晰的“啪嗒”声。那声音混在周遭摊贩此起彼伏、带着烟火气的吆喝和讨价还价声浪里,微弱得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
他微微低着头,额前几缕被雨水打湿的黑垂落下来,遮住了部分视线,也掩住了那双此刻显得格外沉静的眼眸。坠渊后第十八天,身体里那曾经被狂暴力量撕裂的经脉,如同干涸河床上重新艰难流淌的涓涓细流,每一丝灵力的运转都带着初生般的脆弱和迟滞。炼气三层,一个在青云宗外门杂役中都不太起眼的修为,此刻却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需要时间,需要大量的时间,去重新梳理、温养,去理解体内那源自坠渊奇遇、变得迥异于常的精纯灵力。
然而,这湿漉漉的坊市街道,似乎并不打算给他这份安静。
一股带着明显恶意的劲风,毫无预兆地撞开弥漫的水汽和嘈杂,直扑林衍的面门!
林衍脚步骤停,身体在千钧一之际,以一种近乎本能的、微不可查的幅度向右侧滑开半步。那阵带着土腥味的劲风擦着他的左肩呼啸而过,“噗”地一声闷响,将旁边一个卖灵草根茎的小摊上,一个盛着浑浊雨水的粗陶碗打得粉碎。浑浊的水和碎裂的陶片溅开,引来摊主一声压抑的惊呼和周围几人下意识的闪避。
“哟嗬!这不是咱们坠渊英雄林大废物吗?命挺硬啊,阎王殿门口逛了一圈,还没舍得下去报到?”一个粗粝刺耳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弄和恶意。
人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迅向两边分开,露出一条通道。一个铁塔般的身影堵在了林衍正前方。来人身材极其魁梧,几乎比林衍高出一个头还多,肌肉虬结贲张,将那件土黄色、镶着粗糙兽皮的劲装撑得鼓鼓囊囊,仿佛随时都会爆裂开来。一张阔脸上布满横肉,下巴刮得铁青,此刻正咧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笑容里全是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快意。他双臂抱在厚实的胸前,那粗壮的小臂上筋肉坟起,如同盘绕着一条条土黄色的蟒蛇。
正是王虎。
一股沉重如山的土属性灵力波动,随着王虎的现身,肆无忌惮地弥漫开来。那灵力厚重、凝实,带着大地深处的沉闷气息,压得周围修为稍低的人呼吸都为之一窒,仿佛空气都变得粘稠沉重了许多。炼气五层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巨石,轰然砸落在这条狭窄的街道上。
“王虎!是王虎师兄!”有人低声惊呼,声音里带着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嘶…炼气五层!这威压…好强!”
“完了完了,林衍这小子今天要倒大霉了,王虎师兄找他麻烦不是一天两天了。”
“坠渊没死,回来撞上这煞星…唉,命该如此。”
议论声嗡嗡地在人群中响起,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林衍身上,有同情,有漠然,更多的则是事不关己的看热闹。在这弱肉强食的修真底层,一个炼气三层对上炼气五层,结局似乎早已注定。
林衍缓缓抬起头,湿漉漉的黑下,那双眼睛终于清晰地显露出来。眼神平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坊市两侧店铺悬挂的、在湿气中显得有些朦胧的灯火,却掀不起一丝波澜。他看着面前那张写满恶意的阔脸,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丝的簌簌声和周围的嘈杂:“王师兄,有事?”
“有事?”王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仰头大笑了几声,震得他胸口的兽皮都在抖动,“没事就不能找你叙叙旧了?听说你掉下去那鬼地方,捞着了点好东西?拿出来,给师兄开开眼!”他往前踏了一步,青石板在他脚下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股土黄色的灵力威压更加汹涌地压向林衍,如同实质的泥沼,要将林衍彻底淹没、禁锢。
林衍的身体在这股重压下微微晃动了一下,如同狂风中的细草。他体内那初生的、纤细的灵力流瞬间被压制得几乎停滞。但他没有后退,只是肩膀的线条绷得更紧了一些,那洗得白的粗布短衫下,肌肉在悄然积蓄着一种微弱却异常凝练的力量。他没有回应王虎的勒索,目光越过王虎魁梧的身躯,落在他身后那堆被踩得稀烂、混杂着泥水的低阶灵草上——那是刚才被王虎劲风波及的摊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看来师兄今日心情不佳,”林衍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喜怒,“何必拿这些糊口的营生出气。”
“少他妈废话!”王虎被林衍这种近乎无视的平静彻底激怒了,脸上横肉抽搐,眼中凶光爆射,“给脸不要脸的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显然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
“呼!”
王虎那蒲扇般的大手猛地张开,五指根根粗如胡萝卜,皮肤表面瞬间泛起一层岩石般的灰黄光泽,浓郁的土腥气轰然炸开!他根本不讲任何章法,炼气五层的浑厚土灵力毫无保留地灌注于右臂,整条手臂仿佛瞬间粗壮了一圈,带着一股摧枯拉朽的蛮横气势,朝着林衍单薄的胸膛狠狠捣去!
“裂石拳!”
有人失声叫出了王虎这招牌式攻击的名号。拳头未至,一股沉重如山的劲风已然先到,吹得林衍额前的湿向后猛地飞扬,露出的额头显得异常苍白。那拳风裹挟着细密的雨丝,打在脸上竟有微微的刺痛感,仿佛不是风,而是无数细小的沙砾。
周围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倒抽冷气的声音。
“完了!”
“躲不开的!”
“炼气五层的全力一击啊!”
许多人不忍地偏过头,或是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预见到下一刻林衍胸骨碎裂、吐血倒飞的惨烈画面。抱着孩子的妇人下意识地将孩子往怀里紧了紧,捂住了孩子的眼睛。卖灵草的老汉嘴唇哆嗦着,看着自己那堆被毁的货物,又看看即将遭殃的林衍,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悲凉和无力。几个穿着同样土黄色外门弟子服饰的修士站在人群外围,抱着手臂,脸上挂着看好戏的冷笑。
拳头裹挟着沉闷的风雷之声,在视野中急放大,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衍的感官。那岩石般的灰黄光泽刺眼夺目,带着碾碎一切的意志。
就在这千钧一之际,林衍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无形的石子。一圈极其细微、几乎无法被肉眼察觉的淡金色涟漪,自瞳孔最深处无声无息地荡漾开来,迅覆盖了整个眼球。那不是灵力外放的光芒,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奇异律动。
坠渊十八日,于生死绝境中挣扎,于混沌黑暗中沉浮,他失去了一切外物依仗,却意外地触摸到了灵魂深处那点不灭的灵光——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神通,而是一种将感知推演到极致细微处的本能。如同拨开迷雾,直视万物运转的底层脉络。
此刻,在王虎这蛮横霸道、足以裂石开碑的一拳之下,林衍眼中的世界骤然变了模样。
王虎那鼓荡汹涌的土黄色灵力,在他眼中不再是浑然一体的压迫,而是化作无数细微的、闪烁着灰黄光芒的能量流束。这些流束在王虎粗壮的经脉中奔腾咆哮,充满了狂暴的力量感,但林衍的“目光”却穿透了这力量的表象,直接落在了灵力流转的“节点”之上。
他看到王虎体内土系灵力在出拳瞬间的爆式涌动,如同被强力压缩的泥浆,骤然冲开堤坝。力量强大无匹,然而在这强大的背后,林衍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种“滞涩”。
那是一种源于功法本身特性与使用者粗疏操控共同作用下的痕迹。土性厚重,主承载,亦主凝滞。王虎所修的功法,显然更侧重于追求瞬间的爆力,如同山崩地裂,将土灵力的“聚”与“凝”挥到了极致。然而,物极必反,过刚易折!
在易学推演的本能视野中,林衍清晰地“看”到:王虎体内那些奔腾的土灵力流束,在肌肉虬结的节点处,在几处关键的窍穴附近,流转的度出现了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迟滞!就像奔腾的泥石流中夹杂了过多未化开的土块,虽整体汹涌,局部却形成了微小的“淤塞点”。尤其在他力最猛的右臂肩井穴、手肘曲池穴附近,以及连接胸腹气海的中庭穴区域,这种因过度凝聚而导致的“灵力淤积”现象更为明显。
“土旺需疏,忌滞塞…”一个源自易理推演、近乎本能的明悟,如同闪电般划过林衍的心头。土行灵力,如同大地,滋养万物,贵在流通。若只知一味凝聚、堆叠,不知疏导,则必生壅塞。壅塞之处,便是力量流转的断层,便是这看似无懈可击的“山岳”内部,那最致命的裂痕!
念头如电光石火,在死亡的拳风临体前的一刹那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