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丹房里那口巨大的紫铜水钟,水滴终于积满了今日的第二十六个刻度,沉闷地“咚”了一声。声音在沉闷黏腻的空气里艰难地荡开,旋即被炉火的咆哮和药渣焦糊的苦涩气味吞没,连个涟漪都没剩下。
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那是几十口丹炉日夜不熄吞吐出的热浪,混合着劣质燃料的烟气、药汁沸腾的潮气,以及无数次失败后残留的焦糊味、酸腐气,共同酵成的浑浊浓汤。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砂砾,灼痛喉咙,沉坠脏腑。墙壁上,经年累月积累的烟炱如同狰狞的泼墨,深深沁入石缝,黑得亮,记录着此地无休止的煎熬与失望。
学徒们像一群被抽掉了骨头的鱼,歪斜地倚靠在滚烫的石壁上,或是蜷缩在角落里,脸上只剩下一种被反复捶打后的麻木。汗水在他们布满灰尘和炉灰的脸上冲出沟壑,眼神空洞地望着自己面前那口或沉寂或躁动的炉子。每一口炉子都是一个沉默的刑具,炉膛里跳跃的火焰,舔舐着他们本就所剩无几的精气神,也烤炙着他们那点可怜的、名为“希望”的微光。
“噗嗤……”
一声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的闷响,从靠墙的一口青灰色旧丹炉里传出,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炉口随即喷出一小股浓黑的、散着刺鼻腥臭的烟雾。
“啧,又废一炉。”旁边一个满脸雀斑的学徒懒洋洋地掀开眼皮,瞥了一眼那黑烟,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下雨了”,“回气丹?哈,我看是泄气丹还差不多。这玩意儿吃下去,怕是连最后一点力气都得泄光。”
没人笑。这种程度的失败,在公共丹房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早已失去了引人笑的资格,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
一阵压抑的、带着明显幸灾乐祸的低语,如同角落里滋生的霉菌,开始在疲惫的学徒间悄然蔓延。
“快看,轮到那个‘坠渊英雄’了……”
“嘿,都二十六天了,天天来,天天炸,炸得比咱们谁都勤快,也真是够执着的。”
“执着顶个屁用!摔傻了呗,李老头都说了,他识海受损,控火诀都捏不稳了,还炼个什么劲?纯粹是浪费药材,看着都替他心疼那点功勋值。”
“心疼?我看他是脑子真摔坏了!这都多少炉了?炉炉炸得惊天动地,上次那动静,差点把隔壁老王炉子里的半成品都给震废了!等着吧,今天这场‘雷’,保准比前二十五天的加起来都响!”
“嘘…小点声,李老头往这边看了……”
一道道目光,混杂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纯粹的看戏兴致,以及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物伤其类的怜悯,如同无数根带着倒钩的针,齐刷刷地刺向丹房最偏僻、最靠近那扇永远关不严的破木窗的角落。
那里,孤零零地立着一口半旧的玄铁丹炉。炉壁黝黑,残留着新旧叠加的焦痕,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它不久前经历的无数次惨烈爆炸。炉前,站着一个人影。
林衍。
他微微垂着头,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根被风雪压弯却不肯折断的竹子。额前几缕被汗水浸透的碎黏在苍白的皮肤上,嘴唇紧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一身洗得白的粗布短衫,袖口和手肘处磨得起了毛边,沾满了灰尘和可疑的药渍。最显眼的是他的右手,从手腕到小臂,缠裹着厚厚的、浸出暗褐色药渍的麻布绷带,那是坠渊时留下的纪念品,此刻正随着他捏诀的动作而微微颤抖。
这颤抖,落入那些窥伺的目光中,无疑成了他“彻底废了”的铁证。识海受损,神魂不稳,连最基础的控火法诀都难以维系——这是李老头在得知他坠渊后,只冷冷瞥了他一眼就下的断言。这断言,如同给一个活人钉上了棺材板。
林衍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的重量,如同实质的鞭子抽在背上。但他没有回头。所有的精神,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力气,都死死地凝聚在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异常沉静的眼眸里,牢牢锁在眼前这口吞吐着暗红火舌的玄铁丹炉上。
炉膛内,并非学徒们想象中狂暴失控的灾难景象。
三团色泽各异的药液精华——一团青碧如早春新叶,生机勃勃;一团赤红似熔炉精金,灼热滚烫;一团土黄若大地精髓,厚重沉稳——正以一种极其微妙、近乎违背常理的轨迹,在炽烈的火焰上方缓缓旋转、靠近。它们之间,并非学徒们惯用的蛮力挤压融合,而是被一种无形的、极其柔韧的力量牵引着,彼此试探、缠绕,如同三尾灵性十足的游鱼,在滚烫的岩浆湖面上跳着一支古老而神秘的舞蹈。
这力量,源自林衍的指尖。
他双手掐诀,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缠绕绷带的右手更是抖得厉害,每一次细微的颤动都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阵钻心的锐痛。汗水汇聚成溪流,从鬓角滚落,滑过紧绷的下颌线,“啪嗒”一声砸在滚烫的炉壁上,瞬间化作一缕白气消失。但他的指尖流淌出的控火法诀,却异常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每一次细微的调整,都精准地拨动着炉内那三股狂暴药力之间脆弱的平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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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法诀的落下,都像是用最细的绣花针,在最脆弱的琉璃上雕刻。力道的轻重缓急,火候的瞬息万变,药性相生相克间的毫厘之差…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他的心神,仿佛被分割成了无数份,一份监控火舌舔舐的角度,一份感应药液精华最细微的震颤,一份抵御着识海深处因创伤而传来的阵阵针扎般的眩晕,还有一份,必须死死压制住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纠缠在神魂深处的、源自坠渊的巨大恐惧。
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部生疼,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耳膜。绷带下的伤口在高温和持续用力的双重折磨下,传来一阵阵灼热的刺痛,提醒着他身体的极限。但他眼神深处,却燃烧着一簇近乎执拗的火焰。那是坠渊时,在冰冷绝望的黑暗深处,意外吞入腹中的那枚布满裂纹、毫不起眼的“废丹”,带给他的最后一丝微光。那微光里,藏着某种他无法理解、却本能抓住的、足以颠覆一切的古老气息。
“快了…就差最后一步……”林衍在心中无声地呐喊,牙齿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他全部的意志都化作无形的丝线,小心翼翼地牵引着那三团旋转的药液精华,向着最终融合的临界点,缓缓地、无比艰难地靠近。炉膛内的火焰,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不安地跃动着,出低沉的呜咽。
丹房中央,那方巨大的、同样被烟火熏燎得乌黑的石案后。
李老头佝偻着背,像一块被岁月和炉火烤干了水分的枯木疙瘩。他整个人陷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旧竹椅里,仿佛和那椅子、那石案、这满屋的烟火气都长在了一起。一件辨不出原本颜色的油腻短褂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满是破洞。他一手捏着个豁了口的粗陶酒壶,另一只手粗糙的手指正百无聊赖地捻着石案上散落的一撮药渣。那撮药渣黑乎乎的,散着刺鼻的焦糊味,显然又是某个学徒的“杰作”。
浑浊的老眼半睁半闭,眼白浑浊黄,偶尔懒洋洋地扫过整个丹房。目光掠过那些歪歪斜斜、满脸倦怠的学徒时,里面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漠然;掠过那些炉火跳跃、药气蒸腾的丹炉时,则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仿佛在衡量着这些废料还能榨出多少残渣。
当他的视线,最终落向那个最偏僻角落里的瘦削身影——那个被所有人等着看笑话的“坠渊废物”林衍时,漠然的眼底深处,才极其隐晦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微澜。那微澜里,混杂着一点点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早已被现实磨平的惋惜,以及更多早已根深蒂固的、名为“注定失败”的判定。
他端起酒壶,凑到嘴边,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灌下一大口浑浊辛辣的劣酒。浓烈的酒气冲上鼻腔,混着满屋的焦糊味,让他忍不住皱了皱那张布满深刻沟壑的老脸。
“嘁……”一声含混不清的嗤笑,伴随着酒气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轻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不识抬举的蠢小子……命都差点摔没了,还想着炼丹?识海都裂了缝,神魂不稳得跟风中残烛似的,控火诀捏得住才见鬼了……”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林衍那剧烈颤抖的、缠满绷带的右手,更是笃定了心中的判断。那只手,连稳住自己都难,还想掌控狂暴的炉火和桀骜的药力?简直是痴人说梦。前二十五天那震耳欲聋的炸炉声,就是最好的证明,一次比一次惨烈,一次比一次彻底地粉碎了那点不切实际的妄想。
“也好……”李老头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惋惜,迅被一种近乎残忍的“务实”所取代,“早点炸完,早点死心,早点滚蛋,省得在这碍眼,也省得浪费丹堂这点本就不富裕的药材……”
他不再看林衍,将注意力重新投向石案上那撮焦黑的药渣,粗糙的手指捻动得更快了,仿佛那才是他唯一关心、也唯一能掌控的东西。劣酒的辛辣在喉咙里烧灼,也烧掉了他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他等待着,等待着那角落即将爆的、注定会生的巨响和混乱,如同等待一场早已预知结局的无聊戏剧。
时间,在丹房粘稠的空气里艰难地爬行,每一息都像被拉长到极限的皮筋。
林衍的丹炉,玄铁铸就的黝黑炉壁,此刻在内部狂暴能量的持续冲击下,开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泽,如同烧红的烙铁。炉体不再是安静地矗立,而是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频率微微震颤着,出低沉的、仿佛濒死巨兽般的“嗡…嗡…”声。这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轻易地盖过了其他丹炉的火焰呼啸和药液沸腾,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丹房里的气氛,悄然变了。
那些原本倚靠在墙上、昏昏欲睡或是麻木看戏的学徒们,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纷纷挺直了脊背,茫然四顾,寻找那令人不安的震源。当他们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林衍那口嗡鸣震颤、红得亮的丹炉上时,短暂的茫然迅被一种混合着惊愕、疑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压抑许久的期待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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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嗡……”
震颤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炉盖与炉身的缝隙间,不再是之前炸炉前兆那种狂躁的烟气喷涌,反而溢出了一缕缕极淡、极细、几乎难以察觉的……青色气流?那气流在灼热的空气中扭曲、飘散,竟带来一丝丝若有若无的、迥异于满室焦糊苦涩的清新气息。
“咦?那炉子……怎么回事?”一个离得稍近的学徒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热昏了头,“不冒黑烟了?”
“对啊,声音也不对劲……以前炸炉前,那炉子跟要散架似的乱跳乱响,这次怎么…怎么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在使劲顶着盖子?”另一个学徒伸长脖子,脸上写满了困惑。
“青色的气?”有人使劲吸了吸鼻子,试图捕捉那丝若有若无的奇异气息,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我…我好像闻到了点…草叶的味道?新割的那种?不可能吧?这鬼地方……”
窃窃私语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迅荡开涟漪,打破了丹房固有的沉闷节奏。麻木和疲惫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带着点诡异色彩的好奇所取代。越来越多的目光,带着惊疑不定,聚焦到那口嗡鸣震颤、炉壁赤红、却反常地透出丝丝青气的玄铁丹炉上。
石案后,李老头捻动药渣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猛地睁开了一条缝隙,昏黄的眼珠死死盯住林衍的丹炉,里面不再是之前的漠然和嘲讽,而是一种近乎锐利的审视。那丝若有若无的奇异气息,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破了他被劣酒和失败药渣麻痹的嗅觉。他下意识地,将手里的粗陶酒壶放到了石案上,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要看得更清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