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佛窟深藏于西岭巨岩腹地,并非凿刻而成,倒像是天地洪荒之初,混沌初分时,巨灵神只以无上伟力劈开山体,硬生生掏空山腹,留下这巨大得令人窒息的空洞。空间广阔得难以想象,纵使千军万马列阵其中,亦显空旷。洞壁之上,无数佛像依凭天然岩势雕琢而出,层层叠叠,直抵那高远、深邃、不见天光的穹顶。佛像大小各异,姿态万千,或垂目悲悯,或怒目威严,或拈花微笑,在幽暗光线下,它们凝固的岩石面容仿佛被赋予了某种沉滞的、亘古不变的意志,沉默地俯视着下方渺小如蚁的生灵。
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仿佛要将闯入者的灵魂也一同压成齑粉,碾入这冰冷坚硬的岩层深处。
洞窟中央,地势略高,一座巨大的石台拔地而起,通体由整块温润的墨玉雕琢而成,这便是万佛窟的核心禁地——辩经台。墨玉台面光滑如镜,历经无数代高僧的衣袂拂拭、汗水浸润,早已温润内敛,却隐隐流转着一层幽深的光泽,仿佛蕴藏着千百年佛理交锋的锋芒与沉淀。
辩经台上,此刻早已坐满万佛窟的巅峰存在。座玄悲大师端坐最上,身披赤金袈裟,面容古拙如岩石刻就,不见丝毫波澜,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窝中,目光如古井深潭,幽邃难测,蕴含着足以令顽石低头的威严。他身旁,戒律院座玄苦大师,身形枯瘦如铁铸,面皮紧绷似铁板,眼神锐利如鹰隼,腰悬一柄古朴沉重的戒律杖,杖镶嵌的黑曜石闪烁着冰冷无情的幽光,象征着万佛窟不容置疑的律法森严。其余长老、各院座,依次排开,俱是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如刀,汇聚成一股无形无质却又沛然莫御的磅礴威压,如同实质的铅云,沉甸甸地笼罩着整个辩经台。
台下四周,护法金刚如铜墙铁壁,身披玄铁重甲,手持丈余长的降魔杵,杵尖寒光慑人。他们面容肃杀,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沉重的呼吸在寂静的洞窟里隐隐形成低沉的共鸣。更外围,则是万佛窟的众多僧众,身着灰褐僧衣,密密麻麻盘膝而坐,寂静无声,仿佛一片沉默的礁石群,又像无数冰冷的雕塑,他们的目光汇聚在入口处,带着审视、疑惑,更深的则是根植于信仰深处的排斥与警惕。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松脂,混杂着浓烈的香火气息、陈旧经卷的霉味以及地下深处岩石渗出的阴冷湿气,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肺叶上。唯有洞顶极高处偶尔滴落的水珠,坠入下方暗河中,出“滴答、滴答”的空旷回响,更衬得这佛窟深处死寂得令人心头慌。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与威压之中,一道孤绝的身影,踏入了这佛国禁地。
林衍,一袭洗得白的青衫,身影在身后巨大甬道的幽深阴影衬托下,显得格外单薄、渺小。他独自一人。了尘,那位引他至此的僧人,在踏入万佛窟核心禁地的最后一道石门前,已被两名面容肃穆、眼神冰冷的护法金刚以无可置疑的姿态拦下。了尘无奈而担忧的目光追随着林衍的背影,最终只能被隔绝在那沉重的石门之外,留下林衍独自面对这龙潭虎穴。
他步履从容,不疾不徐,踏着坚硬冰冷的岩石地面,一步步走向那墨玉雕琢、散着无形压力的辩经台。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尖,密密麻麻地刺在他身上,有玄悲座深不可测的审视,有玄苦大师毫不掩饰的冷厉,有长老们探究的锐利,更有金刚僧众们充满敌意的逼视。洞窟四壁千万佛像空洞的眼窝,似乎也在此刻活了过来,将冰冷的视线聚焦于他一人之身。那无形的威压,如同汹涌的暗流,不断冲击着他的心神,试图将他压垮、碾碎,迫使他在这佛门圣地之前屈膝。
然而林衍的眼神,却平静得如同暴风眼中心。他迎着足以让凡俗心胆俱裂的佛门威压,目光澄澈,步履稳定,没有丝毫动摇。青衫拂过地面细微的尘埃,他径直走到辩经台正下方,昂然而立。渺小的身影与高台上端坐如山的众僧、与四周顶天立地的威严佛像,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如同惊涛骇浪中一叶孤舟,却偏偏透着一股岿然不动的定力。
他微微仰,目光扫过高台上那一张张或威严、或冷漠、或隐含怒意的面孔,最终落在正中央的玄悲座身上。没有行礼,没有客套,他开口,清朗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洞窟中沉重的空气,清晰地送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诸位大师,佛渡众生,还是众生渡佛?”
这一问,石破天惊!
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深潭中投下了一块万钧巨石!原本死寂的洞窟瞬间被无形的力量搅动。高台上,几位长老的眉头猛地锁紧,眼中寒光一闪。玄苦大师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戒律杖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白。台下护法金刚阵列中,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低沉而愤怒的“嗡”声,如同被激怒的蜂群,沉重的降魔杵末端重重顿在岩石地面上,出沉闷的“咚咚”回响,敲打着所有人的耳膜和心脏。僧众之间更是响起一阵无法抑制的骚动,许多人脸色大变,看向林衍的目光充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的愤怒,仿佛他吐出的不是疑问,而是亵渎神明的毒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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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妄!”
一声怒喝如平地炸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骚动和低语。戒律院座玄苦大师猛地站起身,枯瘦的身躯挺得笔直,如同一柄出鞘的绝世凶刃,锋芒毕露,带着斩灭一切邪魔的凛冽杀气。他手中那柄沉重的戒律杖被他提起,杖黑曜石直指台下的林衍,幽光流转,散出令人心悸的寒意,仿佛只需他一声令下,便能降下雷霆之罚。
“佛门清净地,岂容你这等无知狂徒,妄言亵渎!‘闭口是禅,妄语入魔’!此乃我万佛窟千年传承之铁律!你巧言令色,散布异端邪说,动摇我佛弟子禅心,已是罪孽深重!今日擅闯禁地,口出狂言,更是罪上加罪!还不伏法认罪,更待何时?!”
玄苦的声音如同寒铁交击,铿锵刺耳,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戒律的森严和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随着他的怒斥,戒律杖上那枚黑曜石骤然亮起一层幽暗的光晕,一股无形的、冰冷的禁锢之力瞬间弥漫开来,如同无形的枷锁,重重压向林衍周身空间。四周护法金刚手中的降魔杵亦随之嗡鸣,寒光暴涨,杀气凛然,将林衍彻底锁定。整个万佛窟的温度仿佛骤降,气氛肃杀到了极点,仿佛下一刻便是雷霆万钧的降魔手段!
玄悲座依旧端坐,未曾言语,只是那双深陷的眼窝中,目光更加幽深,仿佛在审视着林衍在这等压力下的一切细微反应。
面对这足以让寻常修士魂飞魄散的恐怖威压与审判之音,林衍却只是轻轻拂了拂衣袖,仿佛要掸去沾染的尘埃。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玄苦那如同实质的杀气目光,向前踏出了微小却无比坚定的一步!
“伏法?认罪?”林衍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在寂静下来的洞窟中,“敢问玄苦大师,闭口禅,闭的是何人之口?修的又是何人之心?”
他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电,扫过高台众僧,最终定格在玄悲座那古井无波的脸上,声音陡然拔高,清越激扬,如同利剑出鞘:
“是闭口不言,便能断尽烦恼?还是闭口不言,只为逃避那红尘万丈、众生悲苦之问?!诸位大师端坐莲台,闭目垂帘,可曾听见那山下村落中,妇人因疫病失子彻夜的悲泣?可曾听见那荒野道旁,饿殍临终前对一口热食的乞求?可曾听见那懵懂稚童,仰头问天‘佛祖为何不救救我爹娘’时,那撕裂心肺的迷茫与绝望?!”
林衍的声音在空旷的洞窟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敲打在石壁上,也敲打在在场每一个僧人的心头。他猛地抬手,食指如戟,直指洞窟穹顶最高处那尊俯瞰众生的巨大主佛金身,动作决绝而充满力量: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有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闭口禅,执空言空,闭口不言,与那顽石何异?与这洞窟四壁冰冷的岩石何异?!这是着了‘空’的相!着了‘闭口’的相!将大智慧、大慈悲的佛法,硬生生修成了顽石枯木般的死寂!此乃伪天道植入我佛门根基的‘无言之障’!它隔绝了佛性与众生的血肉联系,斩断了菩萨低眉、闻声救苦的无上愿力!敢问诸位大师——”
他目光如炬,环视全场,声音如同九天惊雷,在无数佛像之间炸响:
“此等障业,是魔?是佛?!”
轰!
“魔”字出口的刹那,整个万佛窟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洞窟穹顶,那些千万年凝结的钟乳石尖端,骤然渗出大颗大颗的水珠,如同悲悯的泪水,加滴落,“啪嗒、啪嗒”砸在下方暗河或岩石上,声音密集而沉重。洞壁之上,无数佛像似乎微微震颤了一下,石质的眼睑下方,竟也无声无息地沁出湿润的水痕,蜿蜒滑落,在幽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宛如石佛泣血!
更令人骇然的是,辩经台后方,那供奉于最高莲座之上、被万佛窟视为无上圣物的佛骨舍利塔,其内蕴藏的七颗高僧舍利子,竟在同时骤然爆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华!柔和而浩大的金芒穿透琉璃塔身,将整个高台后方映照得一片通明,光芒流转,仿佛沉睡的佛陀被这惊世之言所震动,即将苏醒!
“放肆!”玄苦大师须皆张,枯瘦的面容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厉芒。他手中的戒律杖黑光大盛,杖黑曜石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个吞噬光线的黑洞漩涡!他一步踏出,身形如鬼魅般瞬间出现在林衍头顶上方,那蕴含了戒律院座毕生修为、足以开山裂石的一杖,带着审判一切邪魔的恐怖威能,撕裂空气,出刺耳的尖啸,朝着林衍的天灵盖,毫不留情地狠狠劈落!
“邪魔外道,蛊惑人心!受死!”
杖风未至,那冰冷的杀意与恐怖的禁锢之力已将林衍周身空间彻底锁死,地面坚硬的岩石无声地龟裂蔓延。这一杖,玄苦含怒而,誓要将这动摇佛门根基的狂徒当场格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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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钧一!
林衍却仿佛早有所料。他眼神沉静如水,面对那泰山压顶般的毁灭一杖,不退反进,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微微一侧,玄之又玄地避开了杖锋最盛之处。同时,他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骤然亮起一点纯粹到极致、凝练如实质的星芒!这点星芒看似微弱,却蕴含着洞穿虚妄、直指本源的无上意志。
“破妄!”
林衍口中清叱,并指如剑,不点向玄苦本人,也不格挡那威势无匹的戒律杖,而是快如闪电般,精准无比地点在了戒律杖杖身中段、那枚疯狂旋转吞噬光线的黑曜石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