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宁脚步倏然顿住,难以置信地回身:“……父皇?”
这个乳名,自母后薨逝,父皇已多年未唤。
姜厚钦的目光越过御案,深邃难辨:“漪漪,你且记着,无论如何,你都是朕和灵均唯一的孩子。朕,不会不管你。”
姜宁心头微震,顺从垂首:“儿臣记住了。”
马车驶离宫门,向苏府行去。车厢内,姜宁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父皇那句沉甸甸的嘱咐,仍在耳畔萦绕。
此刻,她只当是寻常安抚,直到后来那道遗诏现世,她才后知后觉——这一句,是父皇许下的承诺。
年关将近,长街喧嚣。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百姓忙着采买年货,为这冰天雪地添了几分鲜活的暖意。
姜宁掀帘望了眼熙攘的街景,对车前道:“苏七,明日我们叫上惜桃和苏九,也出来逛逛吧。”
“是,殿……”苏七话音未落,猛地勒紧缰绳!“吁——!”
车身骤停。
姜宁尚未发问,车外已传来清朗男声,穿透风雪:
“微臣沈之衡,求见殿下!”
姜宁慵懒的声音自帘后传出:“沈大人说改日登门拜访,可没说今日便拦本宫的马车。”
沈之衡上前两步,逼近车辕,冷冷说道:“请殿下,归还微臣之物。”
车帘掀起,姜宁端坐其中,神色淡然:“本宫与大人两个时辰前确有交谈,却不记得拿过大人何物。”
沈之衡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两日前,京城南郊。殿下,可想起了?”
终于亮牌了?
姜宁轻笑一声,扶住苏七的手下了马车,站定在沈之衡面前。
风雪卷起她斗篷的毛边,她抬眸,眼神像审视落入陷阱的猎物:“细看之下,沈大人与本宫那跑丢的‘男宠’确实有几分相像。这救命之恩,沈大人不报也罢,怎的还污蔑本宫清白?怎么,沈大人要不要再写个奏疏,再弹劾本宫一次?”
姜宁的言语中,皆是戏谑和玩弄。
“殿下,”沈之衡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此物于臣,重于性命。恳请殿下,勿再戏弄微臣。”他深深一躬,几乎弯折了脊背。
方才停息了片刻的风雪,又纷纷扬扬飘零起来。
“沈之衡,”姜宁声线陡沉,一字一顿,“本宫说了,没有!”
或许是姜宁最后一句的声调重了些,很快引来街上的百姓围观,渐渐聚拢。
苏七一步上前,将姜宁护在身后,手已按上腰间佩剑。
剑拔弩张之际,一声“漪漪”的呼唤穿透风雪。
苏长英策马而来,翻身落地。他对沈之衡略一抱拳:“沈大人。”
随即转向姜宁,温言道:“祖母在府中盼了许久了,怎在此耽搁?”
姜宁瞥了眼僵立的沈之衡:“无事了。长英哥哥,我们走吧。”
苏长英护着她登上马车,这才回身对沈之衡道:“沈大人见谅,祖母心切,我与公主先行一步。”
沈之衡沉默着,只躬身揖礼。
马车辘辘远去,人群散去。风雪中,唯余沈之衡孤身而立。他身形猛地一晃,眩晕袭来,几乎站立不稳。
恰在此时,一只手臂稳稳扶住了他。同时,一柄油纸伞及时撑开,遮住漫天风雪。
沈之衡侧头,看清来人,唇边泛起苦涩:“良安,难道此事,终成泡影么?”
名为良安的男子面容平静,声音沉稳:“怀野,宦海沉浮六载,你当知朝局如古树盘根。此事,急不得。”
“我身中此毒,一日复一日。”沈之衡眼底掠过一丝灰暗,“若等不到那一日,还需你……”
良安用力握住他冰冷的手掌,截断他的话:“莫要多想。我必助你。”
回苏府的路上,哒哒的马蹄声与漫天风雪搅动在一起。
苏长英骑马在前引路,方才的温润笑意已褪尽,眉宇间凝着冷肃。在外人面前,他一向是不苟言笑的。
苏七驾着马车,隔着帘子压低嗓音问道:“殿下,南郊那夜,何不直接了结沈之衡?也免今日麻烦。”
为何不杀?姜宁微微一怔。雪地里拾起那人时,这念头竟从未掠过心头。她当时唯一想的是,将那人带离风雪。
她掀开侧帘,伸出手。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入掌心,随即化作一点冰凉的水渍。
“或许……”她望着那点水痕,声音轻得像叹息,“是他的理想,救了他一命吧。大凌的朝堂,总还需几个这样的脊梁。”
随着指尖凉意蔓延,她缓缓阖眼。风雪呼啸声中,她回忆起沈之衡那道名扬天下的策论——
五方之民,各安其庐;九谷之实,咸充其廪。使黎庶无野宿之戚,苍生绝枵腹之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