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贵站在那片无声的“翡翠”与散恶臭的“坟场”之间,如同站在一道无形的、割裂世界的深渊边缘。靛蓝绸面夹袄的下摆,沉甸甸地拖在泥水里,沾满了污秽,如同他摇摇欲坠的权威。灰败的脸上,山羊须凌乱地贴在微微抽搐的下颌,细长的眼睛如同两口被毒日头暴晒过的枯井,干涸、龟裂,倒映着两幅截然相反、却又同样刺目的景象。
左边,是生机。
青翠的粟苗在微风中舒展,叶片上折射七彩光芒的水珠无声滚落,滚入油润肥沃的深褐色土壤。纵横交错的浅沟里,清澈的水流哗啦啦奔腾,如同大地欢快的脉搏。那片淡青色的苜蓿浅湖,在惨淡的日头下,如同一块巨大温润的青玉,滋养着其上顽强挺立的翠绿森林。张寡妇、快嘴刘、柳绣娘…那些枯槁单薄的身影,脊梁挺得如同新磨的竹节,眼中沉淀着沉甸甸的底气与无声的尊严。这片“翡翠”,每一寸土地,每一株青苗,每一道挺立的脊梁,都像一把无形的、烧红的锥子,狠狠扎刺着他信奉了一辈子的“纲常”与“秩序”!
右边,是死寂。
浑浊腥臭的泥浆如同溃烂的脓疮,吞噬着倒伏糜烂的粟苗残骸。绝望的哀嚎如同垂死的蚊蚋,在恶浊的空气里飘荡。塌鼻子赵老歪的头颅深埋在散着腐臭的烂泥里,枯槁的肩膀因呜咽而耸动。豁牙赵老五瘫坐在泥水中,双手捂着脸,指缝间渗出不知是泥水还是泪水的污浊。那群男户,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筋骨,烂泥般瘫软在自家被诅咒的田地边,只剩下刻骨的恐惧和无地自容的羞惭。这片“坟场”,每一丝恶臭,每一声绝望的呜咽,每一具烂泥般的躯体,都在无声地嘲笑着他“天谴邪氛”的论断,嘲笑着他意图攫取铜山粮仓的算计!
这极致的对比,如同一场无声的酷刑,反复碾磨着赵德贵的神经。他感觉自己的头颅仿佛被两只无形的巨手抓住,一只将他死死摁向那片散着生机与尊严的青翠,一只将他狠狠拖入那片弥漫着绝望与腐臭的泥沼!巨大的撕裂感让他太阳穴突突狂跳,眼前阵阵黑。
“妖法…?”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他枯竭的识海里挣扎。
不!
那十二个字——“盖秸秆。挖浅沟。种苜蓿。”——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灼着他的认知!
那是最简单、最朴实的农诀!是被他、被所有男户弃之如敝履的“笨功夫”!
“天谴…?”
另一个声音带着更深的恐惧浮现。
不!
那场暴雨,无差别地降临!为何独独摧毁了毫无防备、坐等天收的男户田地?为何独独成就了这片被精心守护、奋力抗争的“翡翠”?
这分明是…是人力胜天!是智慧与血汗对天地之威的——征服!
一股混杂着极致羞愤、被彻底打脸的剧痛和一种深沉的、名为“大势已去”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灌满了他枯竭的心房!他精心构筑的世界观,他赖以生存的权力基石,在这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如同烈日下的沙堡,正以肉眼可见的度崩塌、流散!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死死钉在了荒地中央——那个枯槁的身影上。
赵小满。
她依旧拄着那把刻有“女户专用”的主锄,深陷的眼窝沉静如渊,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对比与她毫无关系。她只是极其专注地、用锄刃小心翼翼地剔除着田垄边缘几株被暴雨冲倒、根系却顽强抓住泥土的白茅草。动作缓慢、稳定,带着一种与大地脉搏同频的奇异韵律。
赵德贵的心脏猛地一缩!
就是她!
这个如同从冻土里爬出来的枯槁少女!
她种出了七百八十斤亩产的“神粮”!
她圈起了荆棘壁垒!
她刻出了“烫手”的锄头!
她指挥着女户在天地之怒中保住了这片“翡翠”!
她用三句农谚撕碎了他的“妖法”论断!
她用八个字——“地如女子,疼则生金”——轰塌了他信奉的“纲常”!
她让那群他眼中卑贱如泥的妇人,挺起了从未有过的脊梁!
这一切…难道真是…“妖法”?!
一个更深的、带着战栗的疑问,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钻入他的脑海。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