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满一句话也不说。
赵尤撇过头,身子发紧,胸口闷闷的,浑身都不自在,说:“那我去拿一下,顺便去抽根烟。”
包间里一下安静了,赵尤放下了药盒,车钥匙和毛巾,起身走了出去。筱满终于说话:“你们先点,先吃,我去看看。”
他跟着赵尤出了饭店。两人一起搭电梯下的楼,谁也没说什麽。到了室外了,仍旧没人说话。离商场远远的了,走进一片绿化带里,走到一棵银杏树下了,太阳的馀晖抚摸着地平线,滚烫的空气里涌出湿意,翠绿的银杏树叶在一片锈瑟的黄昏中舒展着扇子似的身体。赵尤的眼角一潮,坐在了树下的一张长凳上。
有路人经过,好像在笑。
赵尤捂住额头坐着,他能听到笑声,风声,说话的声音,听得都不真切,只觉得悉悉索索,吵吵闹闹的,像是电台信号不好时发出的杂讯,有些烦人。他还听到了筱满摸出香烟和打火机,点了一根烟的声音。
筱满递了一支烟给他,说道:“06年姚铃铛的案子,就是你们詹队手上的一个冷案,你有印象吗?”
赵尤接过烟,不同的路人频繁地穿越绿化带,风也是,频频穿过树梢。筱满的声音盖过了一切杂音。
赵尤抽了一口烟,吸了下鼻子,说:“可以不聊案子吗?”
筱满坐在了他边上。赵尤又说:“我们之间就只能聊案子是吗?”
筱满说:“下午我有些不舒服。”
“你干吗反锁房门?”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那小尹找你,你又跟着他们一起出来了?”
“我也不是很想一个人待着。”
赵尤稍擡起头,侧过脸看筱满。筱满在笑。赵尤的手一抖,一截烟灰掉在了地上。他很怕他笑。他怕他强颜欢笑,他怕他确实开心,确实快乐,但下一瞬,一想到那些死者,那些被亡者困住的被害人家属,他又会自问为什麽他还有资格去快乐,去开心。
赵尤说:“下午小尹说你看上去不太对,我很害怕,我现在看到你好好的,还是很害怕,更害怕了。”
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和老刑通过电话了,还找到了那个黑山鬼谷子,他发了张福利院的合照给我。”
筱满摸了摸赵尤的头发,揽住他的肩搓了搓他的胳膊,说:“我没事啊。”
赵尤摇头,说:“你是不是在想06年的案子要是当时仔细审了林悯冬,知道了06年姚铃铛的案件不是他做的,你们继续排查追查,抓到了06年当时的犯人,或许就是曹律,现在的这些案子就不会发生了?”
筱满说:“这样想有什麽问题吗?”
赵尤拿出了老姚的自制传单,指着那上面的男子肖像画说:“你看这个男的,是不是和合照中间的曹院长长得很像。”
筱满错愕地看着那传单上的内容,道:“这画像是被害人家属制作的……我不记得我之前看06年的卷宗的时候看到过这张画像啊,我去和老姚了解情况的时候他也没给我看过这个啊。”
“这是老姚後来一直在小区那里到处打听,根据别人提供的信息弄的。”
筱满看着那传单,声音干涩:“那我更要那麽想了……”
赵尤说:“你那麽想完全没问题,我只是觉得,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什麽都做不了,我没有办法帮你分担任何东西……”
筱满说:“有些问题,不是谁出现,谁帮一下,搭一把手就能解决的。”
赵尤看着远处,缓缓点了点头,说:“我知道,我明白,我就是想,就是你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他又看向筱满,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睛里去,“你能不能带上我?我不会打扰你,我可以不说话,我可以像是完全不存在一样,我可以躲在柜子里,躲起来,你看不到我,我就不存在了,我就是希望我能为你做点什麽……”
他的眼角一耷拉:“你不是答应了小尹,不会随便死掉的吗?”
筱满笑了。下午他一个人在浴室里抽烟的时候,他确实想过死,用刀片割腕,把吹风机的电线绑在门把手上勒死自己,还可以跳楼,窗户没封死,十六楼跳下去必死无疑。可是他现在死了又有什麽用?姚铃铛不会回来了,露易丝也不会死而复生,于梦,老蒋夫妻都已经是亡魂……他看着赵尤,他死了还要害别人为他掉眼泪,还要害别人为他伤心,他活着没做什麽好事,死了还要祸害人。他才是那个一无是处,无能为力,什麽都做不了,什麽都做不好的那个人。
筱满安慰赵尤:“对啊,我不会随便死掉啊,你别胡思乱想了,我真的很怕别人为我掉眼泪,所以我来看电影。”
赵尤深吸了一口气,抹了把脸,埋怨地说:“你还没……”他又咬到了舌头,吃痛地捂着嘴说,“我就以泪洗面了。”
筱满看着赵尤,他看上去很像那晚他们在鸿运时他所看到的那个赵尤:不安,紧张,只是少了当时的气愤与无奈,多了许多彷徨和无力。
他忽然很想给他一些承诺。但他说不出口,承诺是关于未来的,但是关于“未来”,他只能想到要搞清楚曹律和姚铃铛案的关系,要搞清楚曹律到底是真疯还是装疯卖傻,为求减刑,在这之後的事情,在这之後的“未来”,他想不到那麽远。或许他会离开,去别的城市,他会笑着和尹妙哉,和小靖,和戴柔道别,他会告诉他们他终于能给自己放个假了,他们会相信他的,他要笑着和他们说这些,他要在青市租一个房子,以表明他会回来的意念,他会去看看吕阳,也别去看了,看一眼就多一份记挂,写一封信吧……尔後他就去解决死或者生的问题。
至于赵尤,他就趁他上班的时候走,办一张假证,躲避监控摄像,钻进某个深山老林。然後过一阵,他就会淡忘他了,他会喜欢上一个别的什麽人的,他终究不是机器,他是有感情需要释放,有情愫需要安放的人,他会再遇到一个能让他去“爱”,去“喜欢”的人的。他一定会。
他最好还是不要给他任何承诺。
赵尤也看着他,目光深邃,眼神赤诚,好像能看穿他的任何念头。筱满一怵,转移了话题:“你剪头发了?”
赵尤还是看着筱满,心头涌上一种预感:“这个案子办完了,你是不是会走?”
“走?”
“你就解脱了,就走了。”
“你说去死吗?”
“不告而别,或者假装自己会回来,说要出去散散心,然後就办假证,躲监控,跑进什麽深山老林里,再也不出现,你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