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机应变得留襄阳
中伏天的风懒洋洋拂过河岸,吹得一丛丛野草低伏摇摆,捎带来水中清荷的阵阵香气,总算驱散些许闷热。
浣女们擡起衣袖,拭去额上细密的汗珠,手中木杵起起落落,伴着水声,话语也如这涟漪般,有一搭没一搭地漾开。
“姊妹们可还有多馀的皂角?”一个年轻浣女刚开口,旁边年长的阿姊已利索地掰开半块青黛色的皂团,递了过去。
那只菱纹铜匣里,七零八落地躺着些皂角碎块,稀稀拉拉的,倒像极了她们此刻被烈日晒得发蔫的心绪。
姊妹几个各自从自家篮中取出些许,零零散散地凑在一起,才勉强铺满匣底。周围其他浣女瞧着,脸上也不由露出几分窘迫。
“够用不?”
“尽够了,多谢姊姊们!”
“这有啥好谢的。若是戚戚还在,能凑出来的定然比这多得多哩。”
一个穿着绿衫子的小娘子忽然嗤笑一声,指尖漫不经心地点着石板上洇开的汗渍:“若真是戚戚在这儿,她怕不是还要往这匣子里撒上一把干茉莉。”她眼神飘远了些,声音里带上几分说不清的意味,“那丫头总念叨,洗衣裳该带着香气才好……倒真把自个儿的嫁衣洗得比天上的云絮还要白……”
话还没说完,她额头就被人轻轻弹了一下,疼得她泪眼汪汪地望向其他浣女姐姐。
弹她的那位浣女带着几分责备道:“你这话说得可忒小气了,人家那叫懂得过日子。”说到这儿,她自己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下去,化作一声叹息,“只可惜……老天无眼,竟让她遇上了那般猪狗不如的东西……”
“是啊……”姊妹几个也跟着连连哀叹,捣衣的声响都缓了下来。
“啪!”
一记青苇杆子突然落在绿衫娘子的後颈上。只见那位老阿姊颤巍巍地举着折断的芦苇杆,声音发沉:“当年若不是小兰那孩子中间横插一杠……可叹的是,小兰自己也没落着好。前几天,那泡得肿胀的尸首不就是从那边捞上来的?还是靠着发间一根簪子才认出来……”
河边的捣衣声霎时稀落下去。漂着油光与汗渍的水面掠过一只红蜻蜓,翅翼点水,将水中倒映的人影搅成了一池碎金。
那未尽的言语,便随着荷风与不知何处飘来的沉香灰,一道飘飘荡荡,坠入了深不见底的藕花深处。
就在那藕花更茂密丶水波更绚烂之处,一道金鳞紫绡的妖异影子,正追着一团流火急速游弋。
那赤色精怪形似千年血参,圆顶却如白玉芝伞盖,千百条金丝般的根须在碧波中猛然绽开,宛如炸开了漫天星辰。
“啾——!”
赤参精顶端的宝珠迸射朱红光华,骤然撞碎如镜的水面。三十六根金须瞬间缠住岸边的菖蒲剑叶,借水势猛地弹起,宛如离弦之箭!只见它圆滚滚的身子在空中抻成一道流火金线,参须点过之处,水面接连绽开七朵凌波涟漪。
紫鳞少女龙尾猛甩,劈开重重浪涛,四周藕花顷刻间化作紫色箭雨,铺天盖地袭去。
“哪里逃!”她自碧波中腾跃而起,眼看就要触及那抹赤红,却在化形的瞬间气息一滞,重重跌回水中。
她眼睁睁看着岸上那坨用参须倒立狂奔的朱红汤团一溜烟遁入土中,消失不见,气得银牙几欲咬碎:“好个狡猾的赤灵根,竟悟得了遁地之法——”
她回过神来,在身上胡乱摸索一番。奇怪,并未受伤。
为何……不觉得疼?
还未等她细想,後背突然被一双大手猛地按住,不由分说地将她推向一旁——
于是,一身低襦裙,两个精心梳理的兰花髻,连同她整个人,便又“噗通”一声栽回了水里。
这一跌不知压断了多少莲蓬,她心头顿时火起。倒不是心疼那些莲子,而是莲茎上那些凸起的尖刺,硌得她生疼!
“啊呀!是哪个这般无礼!”她手忙脚乱地从水中爬起,湿透的襦裙紧贴身子,忍不住惊呼道。
周遭流动的荷香骤然凝滞。
少女的後颈贴在被烈日晒得滚烫的青石板上,眼睁睁看着一柄寒剑悬在鼻尖三寸之处。
“好重的妖气。”
冰冷的剑脊忽然贴上她耳侧的鳞片,冻得细密紫鳞簌簌轻颤。青年道袍的下摆扫过她腰间的紫绡,月白布料织就的暗纹里,竟隐约显出了山峦的轮廓。
这般清冽逼人的杀气,不是言贤还能有谁。
当剑锋游移至她喉间时,她终于看清了青年眼底那片沉静的“星河”。那并非纯粹的杀意,倒更像三伏天将雨未雨时,道门圣地那口千年寒潭般,深不见底,冷彻肌骨。
臭道士。
她毫不示弱地回瞪过去。
她可是这几方水塘里说一不二的小霸王,什麽风浪没见过?
不该怕!
心下一横,她突然屈膝,迅疾无比地顶向对方腰腹要害,发间紫鳞同时迸出耀目火星,借势便要脱身!
“做什麽?”言贤一语点破她的意图,沉声发问,手中剑锋又往前递了半分。
这并非冷酷,而是他清晰地感知到对方身上非同寻常的妖气,深知眼前这扎着可爱兰花髻的少女绝非寻常人类。
《南山弟子训》首条便言:道与妖,势同水火。
然而,後面还有一句补充:此律,仅限于为祸作恶之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