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砖上摇晃的人影微微一滞,垂首无声。
“回头吧。”苏怿从怀中取出锦囊掷在地上,铁链应声而落,“这是戚戚姑娘托我转交的,你自己看。”
玄甲摩擦声渐远,铁门轰然闭合。
秦还寒用十指抠着青砖向前爬去,血污斑斑的掌心颤抖着捧起那只褪色的锦囊。红绳结扣处,两缕乌发紧紧缠绕,恍然间仿佛又回到合卺那夜——龙凤喜烛摇曳,银剪裁下云鬓青丝,玉梳绾起绵绵情意。酸楚苦涩凝成浑浊的泪,在他干裂的唇纹间蜿蜒流淌。
“结发为夫妻……”他喉间翻滚着铁锈般的腥气,将那只玉色荷囊攥得指节发白。囚室寒风刺骨,卷起记忆中那纸褪色的合婚庚帖——「愿作双丝网,千千结同心」。
而今朱砂化作碧血,连理枝折断处,只剩森森白骨。他的指节深深掐入掌心旧疤——当年执手相许时留下的月牙痕,竟比镣铐留下的印记更深。
一道青芒掠过囚室,灵鸢化作流光悬在梁间。楚戚戚清冷的声音自虚空传来:“秦郎,幽冥路冷,莫问归期。”
“幼时桃木剑穗还收在妆匣里,可叹结发绳早已成灰。”灵鸢羽翼簌簌落下火光,“你将我困于金丝笼时,可曾看见自己脚踝也缠着玄铁链?”
秦还寒疯狂抓挠溃烂的手臂,脓血浸透囚衣:“你要……你要……抛弃我……”话音未落,喉间喷出黑血,那团污渍在疯狂蠕动。
灵鸢明灭不定,映出楚戚戚残破的虚影:“我始终不知你执意娶我的缘由,但仍感激你的一片赤诚。你为我做的一切,我也……只是那夜古井太凉,我等不到你了……”
馀音戛然而止。
秦还寒嘶吼着扑向虚影,却见灵鸢化作青烟缠绕囚笼。
“不要!不要!”他徒手掰断铁窗,碎骨刺穿掌心,“那夜我一直坐在门外……”
蛊虫突然破胸而出,带出半片染血的蝴蝶印记。
火光映出他此刻的面容——左脸尚是青年模样,右脸已爬满蛊纹。
他怔怔望着楚戚戚消散的位置,忽闻灵鸢最後一丝馀响:“黄泉路尽处,莫栽彼岸花。我恨你。若有来生,定不相见……还有,请你放过自己。”
秦还寒颓然瘫倒在地,泣不成声:“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放我……放过我自己……”
他蜷缩在血泊中发出嘶鸣,喉咙里滚出支离破碎的呜咽。铁链随着身体的痉挛在青砖上划出蜿蜒的痕迹。
为了逆天改命,他曾盗取三清铃震碎宗祠牌位;为了窥探阴阳,他不惜代价遁入道门。此刻蛊虫在经脉中游走,如同万蚁噬髓,他才终于明白——那所谓“佛”赐的还人契机,原是淬了彼岸花粉的催命咒。
恍惚间,似有紫纱轻拂过他溃烂的眼睑,那个在秋千上摇曳的少女,睫羽间停着一只蓝蝶。
那是谁?
正当他想要触碰时,眼前骤然化作千面铜镜——镜中映出他独上南山求问道,独在寺庙守坟冢。
原来如此……
这就是走马灯。
他呕出带着蛊卵的黑血,颤抖着摸向怀中的琉璃瓶。这本是他为自己准备的毒药——若楚戚戚不能复生,他便随她而去。
赤红的丹丸映出当年合卺酒的颜色。
他毫不犹豫,仰头吞下:
将死之人,或怵然迷茫,或决然自若,却总是都留恋岁月中的那些甘饴。他也禁不住去回忆,在他马不停蹄的荒唐岁月里,谁施舍过他一滴甜蜜。
是寄人间白雪满头的煎熬,是痛定後百身何赎的悲哀,是缠绕在心头的藤蔓与荆棘,是他一动就足以千刀万剐的意难平。
那是他用半生践踏,恍然回首,却噬脐莫及的楚戚戚啊!
二月春风,不肯受骀;
浪子回头,六月飞雪。
“是你,是你自讨苦吃,是你作茧自缚!”秦还寒瘫倒在冰冷的砖石上,整个人被绝望彻底吞噬。
记忆如淬毒银针扎进太阳xue。
毒丸蚀穿丹田的痛苦,在经脉里烧出焦痕。
“你凭什麽丢下我!”他狂笑着,蛊虫自七窍钻出。
飞蛾化作楚戚戚的虚影,他目眦尽裂地扑去。
他自己咬破了蚕蛹,却给楚戚戚创造了一个茧。
四面楚歌,不能自已。
无处可去……无路可逃……
是她……他……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他读了太多的儒经,却不是一个儒人。
最後一丝清明里,他看到牢中阴风骤起,吹散满地与回生术有关的朱砂符纸。那些写着生辰八字的黄裱,竟变成楚戚戚幼时教他临摹的《锦瑟》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