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流水下沉着千年玄冰,水面漂浮的碧玉觞实则是各派炼制的“探灵器”。曾有赭山弟子在接盏时被吸尽灵力,化作廊下一尊“翡翠人俑”。
“救人反遭怨恨,这岂不是农夫与蛇?”灯罩蒙着薄薄水汽,映得明烑眉峰微蹙。
“我那时还用玄火烤过野味。不小心被兰子骅瞧见了。”
“你竟敢在外人面前显露灵流,难怪兰子骅看你的眼神像淬了毒。”明烑仿佛看穿了一切,“如今这世上早已无魔无灵,你让他们如何相信你能凭空凝火。”
苏怿心神剧震。
这位记忆的主人不仅能凝出玄火,还与明烑有着如此深的牵连。
他究竟是谁……
“所以兰子骅便污蔑我,说我血脉里流着魔气,”原主的声音带着苦涩,“可灵火本该纯净无瑕……咳咳……”
“况且,不是说可疑的魔物早已在北山被发现并清除了吗?”话一出口,原主便意识到触及了禁忌,立刻噤声。
玉盏在青石砖上碎裂。明烑攥着碎瓷的指节发白,血珠顺着掌纹蜿蜒,在烛光下凝结成琥珀色的痕迹。
说话的人惶然後退,却见明烑擡手拭去血迹,神情恍惚:“不必道歉。只是我终究不如师尊豁达……也不及凌师姐那般勇敢。”
苏怿忽然想起《道家说》中那些褪色的字句:
百年前,江淮之地曾屹立着阴阳双峰,合称“江淮南北阴阳派”。两山都修火灵根。南山为主峰,北山则由掌门丛逸舟的亲传弟子凌危危代为执掌。
凌危危以真火淬炼三千弟子,直至那个赤月悬空的夜晚。未料魔族馀孽挟着诡谲黑雾袭来,将整座山头浸入血泊。断剑残甲之下,是无数未能瞑目的双眼。
相传凌危危最後立于北山之巅,以阳寿点燃护山大阵。冲天的真火灼穿了九重夜幕,却在黎明时分骤然熄灭——连同那道红衣猎猎的身影一同消散。唯有她最沉默的小弟子芈宁,从焦土中掘出了半截霜刃。
整座北山,只馀这一人幸存。
此後,江淮南北阴阳派割裂,掌门丛逸舟不久也杳无音信。明烑接手南山,改名南月派,仍传承火系术法;而芈宁重建北阴派,重返北山,转修冰系心法。
据说芈宁改火修冰,是为以最好的玄冰,将当年战死的同门永远封存于“断肠洲”的晶莹之中。那些凝固在冰层中的惊怒面容,成了她永不愈合的伤痕。
“她们都是勇敢的女子。”明烑声音微涩,续道,“北山的惨案说明了一切。也印证了世间确有道家难以抗衡之力——或许便是兰氏口中的‘魔气’……”
苏怿心神一震——北山惨案?这麽说,此时阴阳派已经分裂了?
明烑轻叹一声,远处箫声悠悠传来:“北山如今只剩芈宁师侄一人,她与南山也已断了联系。那孩子尚且年幼,更需要有人关怀。师尊……也一直在寻她。”
“那凌诩安呢?”原主忽觉掌心渗出冷汗,“三年前的仙盟试剑,他的霜刃明明使得出神入化……”
“听说他的霜刃早已被深雪掩埋,”明烑打断他的话,“而芈宁师妹也行踪不明。若世间真有魔物……”
唯有灵族能抗衡魔族,北山惨案已然证明了二者间的差距。修道的凡人,又当如何应对?
“连你也怀疑我?”原主指间迸出几点火星,瓷盏在青砖上炸得粉碎。
为何到了最後,反倒要他来安抚明烑?蒙受冤屈的明明是他自己。
提及往事,明烑心头同样烦闷。本想借酒消愁,却愁上加愁:“我并非此意……”
苏怿悚然——
他好像猜到这记忆的主人是谁了……
当年那个被万人指斥的,恐怕只有那位被称为“魔灵”的存在了。
可明烑为何还能与“魔灵”相谈甚欢!要知道当时导致江淮南北阴阳派分裂的,正是魔物。芈宁前辈对“魔”恨之入骨,而“魔灵”与明烑却是情同手足!
“看清了麽?”原主指尖窜起的幽蓝火焰里浮出纹路,火舌舔舐过处连空气都扭曲变形,“这是能焚魔尽鬼的玄火!我又怎麽可能是魔!”
明烑见状脸色一变,伸手抓住他的手,将玄火压了下去。
苏怿双眼圆睁,猛地一震,眼前的景象瞬间破碎,变得模糊不清。待清晰之後——
视线重新清晰,无数三色光点在苏怿周身聚了又散,在水中沉沉浮浮。
他这是……回到冥间了?
幽蓝的水纹在他周围漾开一道屏障,衣袂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他屏住气,猛地向上蹬去,额头却重重撞在一道透明的穹顶上——涟漪荡漾间,竟浮现出数百张扭曲嘶吼的鬼面。
这是怎麽回事?
他深知鬼气与魔气同源,若此处真有鬼气作祟,那麽……
他擡手挥出一记玄火,鬼气与灵气碰撞的瞬间,红光如利刃向外撕裂。掌心窜起的赤焰灼穿了水幕,整座寒潭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
被劈开的水墙断面渗出黑血,潭水竟从中断开,在苏怿两侧形成水壁。他一脚踏空,直直向水底坠去。
苏怿落在被切开的一条暗道中,前後望去,惊讶地发现这里竟别有洞天。
原本分散沉在水底的三魂,此刻竟都汇聚在暗道中,排成一线,朝着某个方向指引。
苏怿顺着望去,瞬间惊得说不出话。
甬道石壁上浮动着人面浮雕,每一张嘴唇都在无声开合。三缕魂魄凝成幽绿的萤火,轻轻拽着苏怿的衣角向前飘去。流光最盛处,一具由千年玄冰铸成的棺椁。
就在他即将靠近时,头顶传来屏障破碎的脆响。亿万钧寒潮化作冰棱倾泻而下。
护体结界应声碎裂,他听见自己骨骼发出如玉器破裂般的脆响。激流裹挟着冰渣刺入经络,耳中灌满了尖锐的婴泣。
“救……救……”指尖在水幕上划出符咒,转眼就被游过的怨灵啃噬殆尽。
穹顶轰然坍塌,裹挟着碎冰的漩涡将残馀的结界彻底绞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