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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周山 一梦前尘三族一12（第2页）

梁山伯还僵在原地，掌心那点异样的触感，怎麽也散不去。他弯腰捡起跌在泥里的《周礼》，帛书“婚嫁”篇的字迹，被水渍晕染开来，渐渐变成了蝶翼般的纹路。远处传来祝英台故作镇定的吟诵声，却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错念成了“杨柳依依，雨雪霏霏”。

暮色漫过竹海时，祝英台躲在藏书阁的朱漆圆柱後，把冰凉的手背贴在发烫的面颊上，却压不住鬓边银簪的颤动——那支本该缀着珍珠的簪子，此刻只剩半截空落落的丝线，晃来晃去。

忽然，梁上落下半幅残破的蝶蜕，正好砸在她手背上。与此同时，马文才镶金错玉的声音，混着算盘珠的脆响，从阁外传进来：“蜀锦三十匹作聘，祝家庄九姑娘……这门亲，定了。”

祝英台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

马文才？要娶的，是自己？

她想起上巳节那天，第一次见马文才的模样。

那时青萝涧的晨雾还没散，溪石上摆着二十四盏荷叶琉璃樽，山泉水载着醪糟香往下流，两岸的垂柳把阳光筛成金线，丢进溪里，搅得满涧浮光都成了碎翡翠。祝英台跪坐在下游的青石上，石青衣摆浸在水里，荡开墨绿色的涟漪。

梁山伯写的《洛神赋》素笺，正好漂到她手边。松烟墨遇水洇开，“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的“月”字，竟真像游鱼般活泛。她忍不住伸出指尖，想去碰那没化开的“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一只蓝尾凤蝶却突然振翅，翅尖金粉在空中凝了下，竟成了“马”字的篆纹。

玛瑙盏破空的声音来得猝不及防。

对岸的马文才倚着缠金丝的紫檀凭几，云锦袍袖滑落，露出腕上的伽楠香珠。他腰间的翡翠双鱼佩闪了下紫芒，惊起一大片蓝紫相间的蝶——那些蝶的翅膀上，竟带着细细的蛊纹，掠过梁山伯的素笺时，把“柔情绰态”四个字，啃成了镂空。

“梁兄这笔力，倒是纤柔。”马文才的声音里带着笑，却没半点暖意，“这般簪花小楷，倒像苏州绣娘绷架上的鸳鸯，中看不中用。”他晃了晃翡翠双鱼佩，鱼眼嵌着的波斯猫眼石，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祝英台认得，那是祝家商船往来明州港的关防印信，他竟早就攥在了手里。

溪水突然打了个旋，祝英台石青袍角下，不小心露出半寸茜色衬裙，像雪地里开了一枝红梅。她慌忙揪住衣摆，腕间的羊脂玉镯撞在溪石上，“叮”的一声，把梁山伯的目光引了过来。

马文才的侍从又掷了个玛瑙盏，这次没偏没倚，正好撞散了梁山伯面前的漆耳杯。琥珀色的屠苏酒漫出来，淹了《洛神赋》末尾的“怅盘桓而不能去”，把“去”字的最後一笔，冲成了一道决绝的断崖。

祝英台皱了皱鼻子——她不喜欢这个跋扈的新人，一点都不喜欢。

後来惊蛰过了，书斋窗外的老梨树开了满树白花。祝英台坐在云母窗纱下，看檐角铁马撞碎阳光，马文才的狼毫突然斜刺里扫过来，笔尖蘸满了墨，直指她束紧的胸口。

“贤弟且看，这‘承尘帐幕锦绣缦’的‘缦’字，该这麽写。”他手腕一抖，半盏松烟墨泼过来，笔管里还藏着一只紫翅蛊蝶，“嗡”地一声飞出来，磷粉落在她颈後，凝成一粒米粒大的印记，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

“你干什麽！”祝英台慌忙後仰，根本没注意到颈後的印记，只觉得他来者不善。

就在这时，梁山伯的青衫，忽然挡在了她面前。

他本是俯身捡滚落的竹简，听见锦帛撕裂的声响，猛地擡头，竟迎着那泼过来的墨，张开了双臂。新磨的墨汁砸在他左肩，顺着夏布的纹理往下爬，在腰封处，恰好凝成一只振翅欲飞的墨蝶。半幅窗纱被墨汁浸得往下落，把他和祝英台，都笼在一片绯色的雾霭里。

“可有伤着？”他顾不得擦颈间的墨痕，伸手去解缠在祝英台发间的纱缕。指尖刚触到她耳後的细绒，就觉得掌心发烫——那处肌肤，竟比捣碎的朱砂还要艳。窗纱缠着木簪落在地上，惊起案头的薛涛笺，纷纷扬扬的，像漫天飘着的桃瓣。

马文才的嗤笑，混着松烟香在书斋里散开：“梁兄这新‘染’的衣衫，倒比染坊的扎缬还别致。”衆人跟着哄笑，祝英台却瞥见梁山伯袖口露出的中衣——洗得发黄的麻布上，还留着上次替她挡雨时，沾的青苔印子。

她心里又羞又恼，撂下两人，转身就往宿舍跑，想换件干净衣裳。

暮钟响时，梁山伯在回廊上拦住了她。

他从怀里掏出个素布包，递过来，里面是枚雕着木蝴蝶的墨锭：“贤弟莫恼，马兄那方螺子砚，我悄悄换了松烟墨，染在衣上，用米浆泡一泡就能洗净。”说着，他还掀开衣领，露出锁骨处未褪净的淡青痕迹，衬着雪白的皮肤，竟真像一只凤蝶，栖在玉兰枝头上。

“你不生气吗？”祝英台心里忽然发涩，声音轻轻的。

梁山伯只是看着她，摇了摇头，没说话。

祝英台鼻尖忽然酸了——她闻到他袖中飘出的沉水香，那是前几日，她借口驱蚊，塞给他的香囊味道。暮色不知何时变得滚烫，她慌乱中扯下随身的绣帕，按在他颈间的墨痕上，帕角的银蝶，恰好盖住那抹淡青。直到跑出月洞门，她才发现，绣帕上沾了他衣领的松烟墨，还混着他颈间的汗意，在春风里，酿成了醉人的醺。

想到这里，祝英台猛地揪住心口，那里像有什麽东西，要冲破胸膛，钻出来。

她攥紧袖中裂了璺的玉佩，裂纹正好卡在“梁”字最後一笔的勾折处，硌得掌心生疼。

不，她不喜欢马文才。

一点都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