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怿见他这般模样,忍俊不禁,本想如往常般挖苦他几句,话未出口,心底却先泛起一阵酸涩暖意——到头来,待他一如既往的,竟还是这个看似不靠谱的杨玄知。
他终是缓了神色,寻了个借口道:“好了,大抵是前些时日在不周山被瘴气侵蚀未清,多来这天马池泡一泡,驱驱邪气便好了。你先离开吧,容我独自静一静。”
杨玄知虽心中依旧牵挂,但是苏怿执意独处,也不好强留。只好一步三回头,犹不放心地追问:“你真没事?”
直至得到苏怿第九九八十一次斩钉截铁般的肯定答复後,他这才一步一徘徊,灰溜溜地踏着青石小径离去。
山风拂过,池面泛起细碎涟漪,只剩苏怿一人对着竹影怔忡。
云雨山的月色自是皎洁清美,想到不周山行之前圣晞长老的许诺,此刻苏怿心中纠结的,却是另一件事——言贤已许久未来看他了。往日但凡他稍有动静,言贤必定第一时间赶到。可自从言贤独自过了七重山後,待他的态度便似有了微妙的变化,再不似从前那般紧迫相随了。
苏怿长长吁出一口气,只觉此番入世,竟惹来一身无端烦忧。
无论言贤是有意避他还是无心疏远,此刻他也无心细究。他抖了抖衣袖,确认玄娘并未藏匿其中,便随手披了件外衫,朝盘鸱殿行去。
时节果入秋了,风里渗着几分侵人的凉意。苏怿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步履间总觉似有一道目光黏在身後,如影随形,带着说不清的寒意。
他故意放慢脚步,那气息却愈贴愈近。苏怿眸色一沉,蓦地收步转身——後方那道纤细身影猝不及防,眼看就要撞入他怀中,慌忙向後急退,却一脚踏空,险些跌下石阶。苏怿下意识伸手,一把扣住对方手腕将人拽回。
擡臂之间,四目相对,苏怿看清来人面容,想起不周山中她所作所为,一时心头梗塞,没好气地讥讽道:“不知宁小师侄是被我身上哪件法器牵引而来?我这就丢了它,免得误人清静。”
宁采音却并无被察觉的慌乱,反而目光沉郁,似是藏了什麽心思。她一把甩开苏怿的手,神情嫌厌,仿佛碰到什麽不洁之物。
她与苏怿年岁相若,虽有辈分之别,却从不执晚辈之礼,此时也只冷着脸道:“我师尊命我传话于师叔。”
苏怿淡声道:“有话直说便是,不必再上去行礼了。”
“苏师叔就算了。”
果然是北山,话锋还带着寒意。
苏怿也不知哪里找惹她,反正这四万八千八百八十四级云阶她想爬就爬。
宁采音却忽然松口。
“我师尊说,後日灵棘派中秋夜宴,请南山务必出席。”宁采音语气冰冷,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苏怿颈侧,那里曾被月牙印记覆盖的皮肤光洁如初,却隐隐透着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苏怿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视线,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知道了。”
宁采音却忽然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几分试探:“师叔近日似乎气息不稳,可是修炼出了岔子?需要侄女代为禀明师尊麽?”
这话听着关切,实则暗藏机锋。苏怿眸光微冷,想起不周山中她暗中作梗之事,当下也不客气,反唇相讥:“有劳师侄挂心。不过师侄还是先管好自己为妙,毕竟不是每次暗中出手,都能像在不周山那般无人察觉。”
宁采音脸色骤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更强的冷厉取代:“师叔此话何意?侄女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便好。”苏怿拂袖,不欲再多纠缠,“话既带到,师侄请回吧。北山风大,小心着了凉,回去不好向你师尊交代。”
这话软中带刺,宁采音岂会听不出?她冷哼一声,也不再僞装:“我师尊的话已带到,去不去随你。只是奉劝师叔一句,有些东西,不该碰的别碰,不该想的别想,否则……哼。”
她语带威胁,留下未尽之语,转身拂袖而去,鹅黄色裙裾在秋风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度。
苏怿站在原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眉头紧锁,忽觉这抹鹅黄好生熟悉。
宁采音的敌意来得突然且尖锐,似乎不仅仅是因为不周山的过节那麽简单。她方才刻意提及他的气息,又暗中观察他的颈侧……莫非她察觉到了什麽?
可她一个後辈又能生出什麽恩怨。
秋风卷起落叶,打着旋儿掠过脚边,带着一股萧瑟的寒意。苏怿拢了拢衣襟,只觉得这盘鸱殿的路,似乎比往日更加阴冷难行了。他擡头望了望隐在云雾中的殿宇,深吸一口气,继续拾级而上,心中却蒙上了一层更深的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