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定是笔误……不对,这不对!”他再难自欺,怒声嘶吼,“这又是你的幻术对不对!”
玄知默然不语。此时影像中忽然传来齐声祝祷,但见衆人整整齐齐跪倒在地,朝着杨玄知的身躯俯身叩拜,声浪如潮:
“恭请灵者玄知归位——”
烛火在声声祈愿中剧烈摇曳,将榻上青年苍白的脸庞照得明灭不定。
杨玄知只觉脑中嗡鸣不止,每一句叩拜声都像无形的鈎子,狠狠撕扯着他的魂魄。他瘫倒在地,蜷缩着发出痛苦的呻吟。
玄知看着他这般模样,眼底掠过一丝不忍:“当年魔灵遭剿杀後,道家察觉魔族未绝,却苦无力抗衡。人族无法上达天听,恰有回光返照之人说在冥间遇见过我……他们便想让我现世抗魔,但是我提了个条件,灵体在尘世太过招摇,所以我托梦说除非给我一个完整的身体,要三魂俱全,于是他们就创造出一个容器,空了的因果魂就等着容纳我。现在他们觉得时机已到,正在借问灵之术让我重临世间。杨玄知,那个容器就是你。”
“不可能……”杨玄知颤抖着摇头,眼前浮现尘然方丈慈蔼的面容,“师父他……怎麽会不要我……他明明待我如至亲……”
“至亲?”玄知轻轻摇头,“他们宠你丶纵你,不过是怕这具容器过早损毁。待我完全苏醒之日,便是你杨玄知消散之时。”
杨玄知怔怔望着影像中那个被蒙在鼓里丶依旧笑得没心没肺的自己,终于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
玄知阖上双眼,睫羽轻颤,似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波动掠过眉宇。
杨玄知仍不肯相信这残酷的真相,急急哀求:“我不信……你知不知道我兄弟苏怿的名号?若我死在这里,他绝不会放过你……求你放我走吧……”
玄知心底微动,却终是摇头:“认清现实吧。不是我不放你,是外面那些道士——根本没有人盼你回去。”他声线里浸着悲凉,“如今魔族已撕破僞装,妖鬼横行。你那兄弟苏怿,连同许多年轻修士,皆被困于鸦山生死一线。他们走投无路,才决意唤我现世。”
杨玄知只觉神识如流沙般消散,扑跪在地哀声乞求:“那你将我缺失的因果魂补上可以吗?我们……我们共生不行吗?”
“别再妄想了。”玄知垂眸避开他绝望的目光,“此刻外面正在施术,将你剩馀二魂中属于‘杨玄知’的记忆尽数洗去。待洗净这具躯壳,我便入驻其中——从此世间再无杨玄知,唯有玄知。”
他话音方落,杨玄知便感到连最後一点执念都在迅速抽离,那些鲜活的过往如退潮般湮灭在虚无里。
杨玄知眸中最後一点光亮渐渐熄灭。
外界传来的问灵术式正如无数只无形的手,残忍地撕扯着他残存的魂魄。他终于明白,为何幼时总被人唤作“痴儿”——原来他生来便是缺了一魂的容器,存在的意义只为等待被填满的这一刻。
眼前的景象倏然转换,映出人间炼狱般的惨状。妖鬼肆虐之处,百姓哀鸿遍野,痛苦远胜他此刻千百倍。
他眼底最後一丝挣扎彻底消散。
也罢。若他的牺牲能换得玄知现世,拯救苍生,那这具躯壳也算物尽其用。史书上总会为他记下一笔吧?
只是……还没来得及与苏怿好好道别。
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自我正从四肢百骸中抽离,终于轻声道:“好,这具身体……我给你。但我有一个条件——待你救世之後,要在史书上为我杨玄知,单独留一行。”
玄知闻言轻笑。冥主曾说外界道士塑造的“玄知”恣意妄为,如今看来,倒还添了几分私心。
“可以。”玄知刚要答应——
杨玄知急急补充:“还有!千万别告诉苏怿。他要是知道我不在了,定会痛不欲生,说不定真会做傻事……”提起挚友,他语气里带着说不出的暖意,“那个整天和我斗嘴的家夥,其实是这世上最在乎我的人。”
玄知凝视着他:“你当真觉得……他是你过命的兄弟?”
“那当然!”杨玄知拍着胸脯,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我们可是生死之交!”
玄知眼底泛起一丝酸楚:“真是叫人羡慕的情谊……但愿你不会重蹈我的覆辙。”
“你这话什麽意思!”杨玄知猛地攥紧衣襟——任谁都不能诋毁他与苏怿的情分!若这人再敢妄言,他现在就自绝心脉,让这具身躯谁都得不到!
见他如此激动,玄知反而欣慰地笑了:“你误会了。我是说——我从未想过要夺取你的身躯。”
“什麽?”杨玄知愣在当场,原本赴死的决心突然落了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那双原本决绝的眼睛倏地亮起,又因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而蒙上茫然。
玄知的声音在流转的萤火中显得悠远而温和:“红尘纷扰,我早已无意涉足。最初托梦,不过是以为他们无法真正完成这术法……却不曾想,他们为了所谓大义,竟当真愿意牺牲一个完整的生命。”他望向杨玄知的目光里带着几分怜惜,“你在人间的点点滴滴,我都知晓。那些偶尔浮现的丶不属于你的记忆碎片,原是我的手笔。我本欲借此融入你的魂魄,却在窥见你的人生後却步——你活得这般鲜活自在。而我自诞生起便被寄予厚望,世人将吉凶祸福皆系于我一身。你这般‘痴傻’度日,反倒让我……心生羡慕。”
“可丶可是……”杨玄知一时语塞,“若你不要这身躯,天下苍生该如何是好?”
玄知闻言轻笑,擡手间萤光流转:“救世未必非要倚仗上古灵族。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自己命运的执掌者。再微小的存在,只要心怀赤诚,亦能成为照亮世间的光。”
石绿色的流光倏然大盛,将二人温柔包裹。玄知以灵流将杨玄知轻轻托起,猩红天幕应声裂开一道缝隙。
“我心意已决,不再踏足尘世。但这一身修为,便赠予你了。”玄知的身影在流光中渐渐淡去,“待你回去後,烦请告知世人——玄知早已消散,莫再执念。”
杨玄知猛地从床榻上弹坐而起,衣袖带翻了四周的烛台。火苗瞬间窜起,他身下写有“玄知”的问灵符纸一瞬间成了飞灰。衆人慌忙施术灭火,尘然方丈已带着衆修士跪倒在地:“恭迎玄知先灵现世!”
杨玄知擦干泪,抚着仍在发烫的心口,冥间那道清傲的身影仿佛还在眼前。他整了整衣襟,郑重地朝衆人跪下:“玄知先灵已逝。”他清晰地说道,在衆人错愕的目光中擡起头,“晚辈杨玄知,承蒙先灵厚爱,得授毕生修为。”
人群中响起窸窣的低语,失望之色在几张脸上闪过。杨玄知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却只是释然一笑:“虽无先灵亲临,但我已得传承。对抗魔族,我愿尽绵薄之力。”
说罢他并指运诀,周身流转起温润光华。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尘然方丈突然上前紧紧抱住他,声音哽咽。那双布满皱纹的手在他背上轻拍,像是在确认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子真真切切回到了身边。
杨玄知感受着师父罕见的失态,忽然明白这份关切从来都不曾作假。他轻声回应:“让师父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