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怿其实是害怕梦境消散的,于是反复确认着每一个细节。
他像一只离巢的鸟儿,满怀憧憬地飞出熟悉的深林,迎来的却不是期待中的苍穹,而是铺天盖地而来的魔爪。美丽的羽翼终遭觊觎,他在惊吓中仓皇四顾,却发现四面八方皆是野兽的低嗥,早已寻不到来时的路。
坠落在黑暗里惴惴不安时,除非能听见熟悉的泉水叮咚,能感受到山鸣谷应的回响——就像来自那座山的召唤——他才能假装自己得到了感召,哄着自己浅浅入眠。
所以他如此渴望一个回应,一个能让他安定下来的回应。
苏怿就这样在惴惴不安中捱到晨光初现,又捱到天光大亮。
言贤来唤他起身,见他眼眶泛红,不由关切:“你这是怎麽了?”
“无妨,只是昨夜没睡好。”苏怿擡手揉了揉眼睛,顺势将未落的泪水拭去。
“都过去了。”言贤依旧挂着温润的笑意,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今日中秋宴可不能耽搁,你再歇会儿,记得准时到场。”
中秋宴?
苏怿心头一紧——正是那场宴会之後,魔族现世,师门倾覆,故人离散。
难道这梦境,是要弥补这场遗憾?
“不睡了,”苏怿掀被下榻,“我们一起去。”
他跟着言贤往外走,指尖却悄悄泛出一点玄火——方才反复唤师兄时,心头翻涌的委屈竟让掌心玄火微微躁动,这是从前在南山从未有过的事。那时他心境安稳,玄火温顺得像团暖炉,可自从师门倾覆,玄火便越来越难控,有时想起师尊的死丶言贤的失踪,火意便会顺着经脉往上窜,烧得他心口发疼。
苏怿攥了攥拳,将玄火压回去,他不敢在这幻境里失控,哪怕只是梦,他也想多留片刻。
二人御剑抵达宴场,苏怿暗自心惊:场中不见兰氏衆人,云雨山从未有过戌姐姐的踪迹,凌门山也寻不到萧又风的影子。
这梦境竟将他最深的恐惧尽数抹去,在所有人的记忆里,这些人从未存在过。
琉璃灯盏映得宴场恍若白昼,衆人举杯相庆。
圣晞依旧端坐高位,朗声祝祷:“月满人间,道心长存。”
月华如水,觥筹交错,一切都美好得恰到好处。
苏怿望着这圆满无缺的景象,心中忽然生出个念头:若是永远留在此地,似乎……也没什麽不好。
就在他擡首的刹那,天际那轮圆月的边缘竟泛起一丝诡异的缺痕。
苏怿心头骤紧,掌心玄火竟毫无征兆地躁动起来,比方才更烈。他下意识望向身旁——方才还对他含笑举杯的明烑,竟在他眼中陡然化作被妖气贯穿的惨状。
“哐当——”
玉杯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碎成一地晶莹。他慌忙俯身去拾,却惊觉满地碎瓷间竟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寒意瞬间窜上脊背,他踉跄起身,却发现全场宾客的目光已齐刷刷聚焦在他身上。
离得最近的杨玄知面容扭曲,声音尖利得不似人声:“你怎麽了?”
“别过来!”苏怿此刻只听得见妖气的嘶吼,只看得见满地的鲜血,掌心玄火顺着他的指尖,直直扑向杨玄知面门。“刺啦”声响,昔日挚友在烈焰中化作飞灰。
“啊——”尖叫声四起,宴场顷刻乱作一团。宾客们惊慌逃窜,而苏怿已彻底失控,玄火如毒蛇般窜向四面八方,将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吞没。待他回过神时,满地焦尸与鲜血已将月华染成暗红。
苏怿颤抖着抹去溅在脸上的血渍,呆滞地望着插在尸身上的长剑——那是言贤的馀玄剑。
他慌忙拔剑,剑刃与骨骼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场中再无生机。
“我……我做了什麽……”他盯着掌心黏腻的鲜血,疯狂摇晃着头颅,试图分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幻境。
“啪丶啪丶啪——”
清脆的击掌声自远处响起。一道身影在残月下渐渐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