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识到,他其实一直活在家庭的巨型保护泡沫层里,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幸运,但他从没仔细想过,温室的外面是什么样子。
第一次,那半透明的泡沫在他头脑中碎裂了。他似乎走进了纽约的冬天,还是熟悉的街道,雪花柔软而纷乱,他看不清未来。
许瑷达出来时,头发柔顺,面色如常,只剩一双肿肿的眼睛,残留着下午挣扎的痕迹。
她喝了几口applecider,缓缓开口:“Ned,别担心,我没事,我在读一本书,有点触景生情。对了,我最近了解到EMDR治疗,想试一试,你愿意帮我一起看看合适的治疗师吗?”
梁思宇本来还沉浸在“她想回家”的问题里,一听这个,惊讶地张嘴几次,想问“真的吗?”,又怕冒犯她,简直不知道如何开口。
她看着他呆愣的表情,心情居然好转了点:“呆瓜,回神!你脑子又被稻草塞满了?”
他傻乎乎地点头,又连忙摇头,然后灌下一大口果汁,呼出口气:“我马上去找,列个名单给你。对了,需要你的保险账户。”
她摇摇头:“先吃饭,还叫那家粤菜外卖好吗?我想喝他们的海鲜粥。”
“当然。”他抓抓头发,为自己混乱而懊恼起来,她却已经迅速拨打了订餐电话。
他站起来转了一圈,才打开冰箱寻找冰袋,一时没找到,干脆取出瓶冰镇气泡水,裹上毛巾给她冰敷眼睛。
她躺在他的膝盖上,接受这次冰敷服务。他看着她绒绒的碎发,轻轻摸着她的额头,又顺手帮她按摩头部。
她嘴角勾起一点笑,甚至发出一点舒服的哼唧声。
但是当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发出这种小孩子的声音时,她咬住了嘴唇。
他轻轻触上她的唇珠。
她颤了一下,拿开冰敷的毛巾,转成侧卧,埋头在他T恤上,她刚才那样子,也太幼稚了吧?
他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弯腰低头亲吻她的耳侧:“很可爱。”
可爱得让他想咬一口她那桃子般粉嫩的脸颊,他怎么会产生这种奇怪的想法?简直是疯了。
可爱?这真是个“可爱的词汇”,温柔无害,即使调皮都带着一种性感。
可是,如果,她不可爱呢?
她胸口急剧起伏,脸色涨红,用力推开了他,“不!不!”
如果,她的幼稚不是这种无伤大雅的小情趣呢?如果,她的幼稚让他们都难堪、困扰、甚至让他觉得,无理取闹呢?他还会是这种态度吗?
“Ada?”他有些错愕,但试着轻轻拍她肩膀:“慢慢来,慢慢说,我在听,来,你先深呼吸。”
她眼神变得尖锐而疏离:“Ned,如果我不可爱了呢?如果我提出一些不合理的要求呢?”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她只知道,她没他想得那么可爱。一股莫名的气流在身体里横冲直撞,让她口不择言。
他打断了她,带着一丝苦涩:“如果你想毕业后回加州,是吗?”
她愣住了。她不会说自己从来没有这种念头,但她其实从来不敢这么去想。
那纯属自寻烦恼,从各种现实因素看,他都不可能离开纽约,他是真的有医院要继承呢。
“Ada,那不是不合理要求。”他努力选择措辞,“那是一种,呃,非常自然的需要。你喜欢你长大的地方,这简直太合理了,我不敢相信,我居然会忽视这一点。”
自然的需要?许瑷达的呼吸慢慢缓下来,她身体里那股横冲直撞的气似乎在一点点散开。
在她清澈的目光中,他的声音涩得像是从石缝里挤出来的,还沾染着灰扑扑的泥土。
“是我太糟糕了,默认你应该为我留下。你默默承受了这一切,而我却那么自大,根本没意识到这个问题,我真的很抱歉。”
“诚实地说,我现在没有答案。我不知道,我不确定我能怎么办。但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可以吗?”
“但我保证,我会认真考虑这件事,绝对不会敷衍你,也不会默认你就该留在纽约,好吗?Ada?”
他越往下说,越觉得有点忐忑,自己这话,听起来没半点用处,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紧张地摸着她的肩头,等待着她的宣判。
她很安静,安静得像博物馆的女神塑像,优雅庄严,不近凡尘。
房间里是巨大的沉默。
许瑷达第一次觉得自己脑子一片空白,字面意义上的。
从记事以来,她的大脑总是活跃的,像一颗高性能多线程并行处理器,每时每刻都有无数念头涌现,被筛选、加工、处理、形成结论。
但此刻,她好像突然失去了思维和语言的能力,一切都静止了。
她努力想唤回什么,来填补这空白的内存,但刚才那吵吵嚷嚷的“几个Ada”,没有一个说话。
她们安静地张着嘴,一点子聪明劲儿都没了,变成了泥塑石雕的傻子。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几秒?或者几十秒?
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好,好的,当然了,不着急。”
“哦,我也不是说非要回加州去,哦,当然回加州也很好,啊,不对,其实纽约也还不错……”
她停住了,她意识到自己在胡言乱语。
他抱住了她,眼眶发热:“我明白,我明白,这很不容易,是不是?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觉得自己又迷茫,却又充满力量。他以为自己要被放弃了,但其实不是,一直都不是,她爱他,她当然爱他,才这么混乱。
许瑷达微微摇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吗?她怎么会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是实用主义者,她知道最合理、最现实、利益最大化的出路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