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锦程将账簿扔到他面前,“黎县令,这账簿上记录着秦修远一月之内缴纳了五千两商捐,你是否知情?这笔钱又是何用途?”
黎荆山心头一紧,额角渗出一层细汗,却立刻挺直脊背辩解:“确有此事,但还请大人明察!此乃商户自愿缴纳的民生捐,原是要用于修缮镇东石桥与救济贫苦,只是尚未入账罢了,绝非贪墨!”
他说完,朝秦修远使了个眼色,“秦掌柜,你说是不是?”
我哪里知道你拿钱作甚去了?一个赵仕,一个黎荆山,都想着拖自己下水?只要他承认知道这笔款项的用途,不就等同于在说自己也是同谋吗?
秦修远袖中手悄然攥紧,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迎上黎荆山带着急切的目光,又缓缓转向闫锦程,声音平稳无波:“黎县令这话,倒是让在下有些为难。”
这话一出,不仅黎荆山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连闫锦程都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秦修远垂眼,轻笑一声,“在下初来乍到,只不过按规矩缴纳商捐,至于这钱究竟归为民生捐还是其他,又要用作何处,皆是黎县令手下的人来对接说明。当初交接银两时,对方只说会用于镇上公事,可没提过是修石桥还是济贫苦。”
“况且,五千两并非小数目。若是修缮石桥,石料丶工匠的账目总该有个雏形;若是救济贫苦,也该有发放的名册。黎县令说尚未入账,未免太过牵强了吧?”
这番话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黎荆山心上,他额头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後背也早已被浸湿。
他没想到秦修远竟半点情面不留,当下也顾不上体面,“你……你怎能这般说!当初明明是你主动要多缴些,说是为镇上尽份力,如今倒翻脸不认了?”
“主动缴捐是真,”秦修远冷冷回怼,“但替大人隐瞒不明账目,在下可没这个胆子。”
“大人!我有话说!”
衆人齐刷刷转头,只见赵仕猛地从角落里站了出来,他面色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先前那副缩头缩脑的模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才秦修远的话语,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脑海里的迷雾。电光石火间,赵仕突然想明白了自己为何会落到这般境地。从一开始,他就被秦修远当枪使了!如今见着所有事情都被推到了他们郎舅身上,赵仕自然要把这始作俑者也跟着拖下来。
他要是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
闫锦程挑眉,示意他讲下去。黎荆山涣散的目光也骤然聚焦在赵仕身上,隐约生出几分希冀,而秦修远的眉头则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赵仕往前迈了两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大人,先前我糊涂,被秦掌柜蒙在鼓里,如今才幡然醒悟!您别被他的话骗了!那些对商户所做的的手脚,根本不是我一人所为,全是秦掌柜暗中给我暗示,我才敢那麽做的!”
这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水缸,瞬间搅乱了堂内的局势。
眼看着现在秦修远也被拖进来,陈禾不由得心里暗暗叫好。他们牵扯得越深,闫大人就越有可能听出猫腻,越有可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秦修远脸色微沉,冷声道:“赵兄,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我何时给你暗示过?”
“就是上次在醉仙楼!”赵仕梗着脖子,豁出去了一般,语速极快地说道:“那日是我主动设宴不假,但席间是秦修远特意表现烦恼,说他想跟镇上的商户合作,可那些商户不识好歹,当场就把他的提议给拒了。是,我是想攀上商队的关系赚钱,所以才会被你耍着玩!”
这话一出,黎荆山先是一愣,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毕竟相比秦修远,他跟赵仕才是一开始就在一条船上的,附和道:“闫大人!下官也觉得这事儿不对劲!秦修远初来乍到,哪会平白无故地就愿意双手奉上五千两商捐?想必也是打着用银子铺路,借下官的名头压制那些商户的主意!下官也是被他蒙骗了啊!”
秦修远显然没想到赵仕会突然反咬一口。他强压下心中的怒火,看向闫锦程,“闫大人,赵仕这番话纯属捏造。我到醉仙楼赴宴确有其事,有商户拒绝合作也不假,但我从未说过要蓄意报复,更没暗示过赵仕去做手脚。他如今不过是自身难保,想拉我下水罢了。”
“我没有捏造!”赵仕急得跳脚,伸出手指险些戳上秦修远,“那日你还说,事成之後给我三成红利,这不就是同意我说的了?这些话难道你都忘了?”
闫锦程坐在堂上,将三人闹剧尽收眼底。他心中冷笑,不管这些话有几分真几分假,这三人互相攀咬,能获得更多信息的反而是自己。
“看来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比本官想的还要多。赵仕,你说秦修远给你暗示,可有凭证?”
“……有!那日醉仙楼的侍者中途进来过,他肯定听到了!”
秦修远不以为意,“赵兄,你也说了是中途才进来过,万一你也像许诺李四这般暗示过那位侍者……岂不是容易让人犯了断章取义的错误?”
“……”赵仕被他噎住,皱着眉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却也说不出话来了。
眼见着局面陷入僵局,闫锦程刚要说些什麽,就见先前派出的亲信回来了。
对方附在耳边低语几句,闫锦程的脸色却变得不怎麽好看起来。他瞥了一眼还在旁等候的陈禾虞秋等人,当机立断:“案情复杂,几位还请先移步场外。你们放心,本官立誓彻查此案,亟待结束审理,本官定当张榜相告。”
即使还想留在这多听会儿,但闫大人的话还是不好违抗的。几人再次行礼感谢过闫锦程,便很快退了出去。
出了大门,陈娘子带着纺娘和江知鱼回去,其馀人交谈几声也很快告辞,跟陈禾虞秋分别。
陈禾只觉得这半日光景简直像是虚幻一般。他擡手捏了捏自己的手臂,嗯,挺痛的,不是在做梦。
虞秋看着他,伸手帮他隔着衣服揉了揉那块肉,“痛不痛?”
“嘿嘿,我高兴呢!”陈禾摇摇头,两眼弯弯,“走吧!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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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後,闫锦程在福田镇公开此案,赵仕随秦修远作恶,欺压商户,然此前倚仗黎荆山所犯皆为小恶,念其初犯此类重事,改判徒刑三年,发往官营作坊服劳役,以观後效;秦修远屡犯恶事,此前于多地欺压商户丶毁人铺面丶拦路夺物,此次再犯,累罪深重,判流放三千里,附加刺配,家産尽数抄没入官;黎荆山身为官员,贪赃枉法,挪用官帑行贿,罪加一等,判徒刑十年,先夺其官职,削除官籍,期满後永不叙用;其馀从犯,依其罪责轻重,或判笞杖,或处徒役,各予惩处。
离开福田镇前,闫锦程特意召见了陈禾等人,笑着说:“你们此次联合商户举报恶势力,有勇有谋,实在难得。听闻你们要成立个商会?确实是个不错的想法。我给你们题了‘和兴商会’四个字,希望你们能团结商户,让福田镇的生意越做越兴旺。”
他还留下一封书信,在内嘱咐新任县令,要多扶持商会,保障其合法权益。
在陈禾和虞秋的牵头下,和兴商会很快正式成立,不到七日,镇上大大小小的商户几乎都加入了进来。他们制定了详细的章程,例如商户遇困难可申请互助资金,采购时抱团议价降低成本,还共同出资组建了护卫队,保障货物运输安全等等。
成立大会那天,福田镇格外热闹。
陈禾站在台上,看着台下熙熙攘攘的人潮,不由感慨万千。
他想得入神,直到耳畔感受到来自另一人的温暖时,才恍然回神。
虞秋站在他身侧,假装刚刚偷亲小哥儿的人不是自己,状似正经道:“会长不多讲几句?”
陈禾眨眨眼,“为什麽不是副会长再讲几句?”
两人静默片刻,同时相视而笑。好在风声凛冽,人群欢腾,无人注意到这一处小小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