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40-月下人
明黎踏入商白景的卧房,带进一身夜露清浅香气。商白景忙不叠请他坐下,回身想要为他倒茶。只是驿馆简陋,无茶无杯。明黎道:“不必麻烦了,白少侠。我此来是想谢你。”说毕敛衽擡手,肃容深深一揖。
商白景唬了一跳,急忙跳来扶他双臂:“明医师!这是做什麽,折煞我也!”硬不肯受礼。明黎被他强力扶正,只得擡起眼来,清泠脸孔映着烛火明暗,神色比白日柔软许多。他轻声道:“华月城中,我本不欲拖累少侠,却还是连累你为我受伤,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商白景一哂:“我还当是什麽事!明医师不提,我都快忘了。”又道,“如不是为我,明医师当日原本不必身陷此境。且不提我曾许诺要护你周全,纵是没有,明医师多次救我性命,难道我还要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你若肯认我这朋友,就休要再提!”
明黎默了一默,神态倒还温和。闻言,医师似乎也不好驳回什麽,半晌只能道:“是。”他垂下眼,不出意外地瞧见商白景尚还卷在手中的半本剑谱,问道:“这就是……无影剑谱吗?”
商白景听得他问,不自觉地将手中书摊平开来:“是啊,明医师也晓得无影剑谱?”话毕也觉得自己这是傻话,不由笑道,“哎,天下有谁不知道无影剑谱?倒是我说话不经脑子了。”
到底是闻名于世的奇绝功法,隐僻如明黎也不由得对之生出好奇。明黎定睛朝他手中仔细望了一眼,犹豫片刻,还是提出请求:“是,此籍名头甚响,白少侠可方便借我一观?”
他一向难得开口要些什麽,商白景一怔,转而想到医师不通武技,纵是看了也没什麽要紧。商白景向来不忍回绝明黎请求,所以只犹豫了刹那,便坦然将半本无影剑谱交到明黎手里。明黎接过,望着那封页仔细出神似的仔细打量了许久,才在商白景渐生疑惑的眼里扯回了遐游神思,打开来随意翻了一翻。他虽不会武功,但医术极佳,一目十行里也瞧见了其中商白景深疑的多句口诀:“这心法似乎有异,与素日行经运脉大有冲突。”
“你也看出来了?”商白景一喜,心想眼前医师于心脉经络方面正是大家,急忙殷殷凑去明黎身侧,与他细细探讨其间异样。夜色不知不觉间落得更加深沉,星辰于暮云之中隐了又现。二人一起秉烛读谱,相互对其中一些经络关窍作了一番推演,只是无论何解,手中这半本剑谱都绝不像是能生人肉骨的妙籍。明黎也知此谱关系利害,有意避嫌,所以区区半本也没读完,只简单看了几页,便合谱归还:“白少侠得到此谱,是想要修习吗?”
“修习?”商白景扬眉,“家传的武功还未尽善,我还没有这个打算。”
听他这样说,明黎似乎松了口气,轻轻颔首:“嗯,此谱玄机未现,恐怕不宜贸然修习。”
“明医师所言极是。”商白景本就不打算修习无影剑法,夺谱只为其中内功。可是如今粗粗一看,其内功竟然十分邪异,不知究竟是不是医治师娘的良药?他心头不安,将剑谱往桌上一摊,当日罗师叔所言又漫上脑海。一个念头悄然浮现于灵台,又被商白景强自驱散:假如……假如传言有误,无影剑谱并不能……
不,不会的,他说服自己。纵然此刻看着无影心法怪异,可是段炽风是实打实地倚靠这本剑谱修成绝世武功,慕容澈也是的的确确倚靠这本剑谱独自一人屠尽六家门派,难道这都是巧合不成?必是自己学艺不精,还看不出其中的门道。他这样想着,紧蹙的眉头便松散了些。明黎看见他神态变幻,自以为他在纠结无影邪门心法,轻声安慰道:“白少侠也不必过多疑虑。若无奇异之处,想必此谱也不会名噪江湖。”
商白景回过神,转脸向他一笑:“我知道的。只是今日回来一读,句句出乎意料,又始终摸不到窍门,确实吓了我一跳。”
“嗯。其实不妨事,纵然剑谱有异,修习者也未必没有其他法子。”明黎淡声道,“我虽不通武技,但平素治病问症也多。医理之中,若向内难求症结,往往转求外症便有答案。”
他说着站起身来:“天色不早,我便不叨扰了。”便欲告辞。商白景见他请辞,不料他当真只为一句感谢而来,道完谢也不多说什麽这就要走,忙站起身叫道:“明医师!”
明黎回身:“嗯?”
他站在门前,素衣清寒若雪,身前被烛光映暖,身後却叫月色蒙霜。静水皎月般的人落入少阁主眼中,恍惚是黛山初遇的那个晚上:他狼狈于红尘颠簸满身伤痕,他明洁若神祇临世不染俗尘。可是日月如流相处多日,他还是那般泠然清冽,遗世独立,像高奉于莲台上遥不可及的神像。正如此刻明黎被他叫住,投来的眼神波澜不惊,仿佛从未有过动心起念之时:“白少侠还有什麽嘱托?”
商白景对上他平静的目光,心头一时酸涩没有滋味。一贯都是他求明黎的,明黎从来也用不上他,此刻亦是:“我……我有一事,想求明医师相帮。”
明黎道:“白少侠但讲无妨。”
“我……家母从前习武之时,曾经受过隐伤,以致性命垂危,昏迷不醒多时。我家中遍请名医,可他们都无计可施。我……”他看向明黎,眼含殷切:“明医师的医术我已心悦诚服,此番叨扰,是想请明医师出山,与我……回家。”
“回家”二字自少阁主口中吐出,莫名地携了些隐晦的缠绵。烛光摇曳下光影婆娑,俊逸青年的脸孔竟很有几分像乞食的阿旺。但对面的人将他殷殷面容定定凝视许久,不出意料地略显了几分歉然神色,轻声道:“……抱歉。先师曾命我隐居山中不许擅入尘世,是而我从不出诊,恐有负所托。”
商白景张了张嘴,眉梢缀上几分难隐的失望,却仍牵动嘴角憋出个笑。明黎看了看他,面上也稍有几分不忍。到底也是相处多日互托生死过的交谊,实在也不好看他如此寥落。于是明黎顿了顿,轻声问:“令堂……是何症状?”
他既有此问,已是有相助之意了。商白景心头一喜,几乎就要倾筐倒箧全盘倒出。但口稍稍一张,脑中却乍然响起临出门前义父的叮咛,于是种种话语一时皆塞在唇尖。师娘身中无影剑气昏迷多年天下皆知,此事若说出来岂非自陈身世?纵然他全心信任明黎,也早有一吐为快的打算,可是前番为这剑谱已经波折万千,又事涉师娘,逼得他不得不一万个小心谨慎,于是只能生生掐下话音,心中更是感愧又沮丧:“……我也描述不出,只是一直昏迷不醒。罢了,是我唐突,明医师不必在意。”
明黎道:“抱歉。”
“明医师并无错,何故道歉?”握着无影剑谱的手紧了紧,商白景整理一番心情。剑谱在手,也算有条後路,“其实……其实明医师于我大恩,我更该盛情邀请明医师往我家中作客。只是……只是我家规甚严,此次出门前家中格外嘱咐过不可声张惹事,所以我需回去禀明父母因由,才敢邀请明医师前来赏光。明医师,你会不会怪我失礼?”
他这样含糊不清地表述,只差将出身真名和盘托出。明黎听见他这话,眼波轻轻一动,颔首道:“想必名门世家规矩繁多,我素在山中不识礼数,还是不上门叨扰为好。白少侠不必费心周全,更不必责躬罪己。”
今日当面的拒绝比之前次图磐所转述的言语,似乎并未亲近几分,商白景想,刚整理好的神色便更失落。但明黎望向他难安的脸,面色未改,话锋却忽然一转:“……但来日你若路过黛山,无觅处自然扫榻相迎。”
商白景望着他的脸傻了傻,片刻後忽然反应过来:“当……当真?”
明黎说他欢迎他!欣喜一点点灌注进少阁主五脏六腑,连带眼底也替上悦然之色。明黎看着他神色逐渐飞扬起来,须臾之间,又归复素日意气风发丶神采焕然的脸。明黎望着他,一晃而过的温和笑意消逝在医师垂下的睫底。商白景更是欢欣鼓舞,眸光熠熠,挥袂生风。他终于得了医师应诺,也可以像李沧陵一样,随时上黛山去……去见他。
“当真。”明黎说。那双浅褐的眸子浮着摇晃的烛火,滟滟流光衬得医师神情愈发静好温和,“……其实,当初只是我不喜被人搅扰,所以一贯借口身份婉拒于人。相处多日我也早知少侠侠义心肠……”他沉默了一瞬,瞳里明灭,斟酌许久,最後只说:“……你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