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不觉得他们……像是被禁锢的容器。”
季柏青想到那些被安放在玻璃罩子里的植物标本,与空气隔绝,不接触阳光,二十四小时无氧无菌。
它们的叶片依旧是嫩绿的,但观赏的人却感受不到茂盛的生命力。有的只是奄奄一息,甚至是死亡无处不在的颓靡气息。
田光照怔怔地看着远处,讲起了自己的经历:“我小的时候,不知道哪天家附近来了一个脑瘫儿。我还记得他每天站在村口,看着我们上学放学。”
“村子里有淘气的孩子朝他身上扔石子,有次我刚好看见,制止了他们。後来,他每次见到我,都会给我递一些他翻找出来的食物。那时候小,他给我东西,我总嫌弃是从垃圾桶里拿出来的,脏,不肯要。”
“後来,有一天,我在小河边游泳,脚抽筋了。和我一起下水的小夥伴吓傻了,忙着回家叫人。我记得那天的水好大,我怎麽都游不上岸,水流朝着我的鼻腔疯狂地涌进。我以为我会死在那条河里。”
“後来,迷迷糊糊间,他抓住了我,把我举高,一个劲地往岸边推。”
田光照手拿着水瓶,握紧了。
“我被赶到的大人救上岸,他长时间缺氧,没救回来。”
没救回来这几个字又轻又烫,安静下来的空气一下变得滞缓又沉闷。
他们两个人都没说话,静静的,不约而同地看着远处。
半晌後,田光照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过的纸,抚平了,递过去给季柏青。
季柏青接过来,眉眼间写满惊讶,这是他在家写过之後,揉掉扔在垃圾桶里的文理分科表。
“这是你爷爷前天来学校找我带着来的,”田光照笑了笑,“老爷子满脸的忧心忡忡,把纸掏给我看,他看不懂,一个劲地让我帮帮忙。”
“我看不懂手语,他听不见我说话,还好有个学生进来,他帮的忙。”
田光照又说:“之前找你聊选文理的事,不是觉得你在理科上没有天赋,你要是选理科,你也可以走得很好,老师相信你有这个能力。”
“我只是想和你讲,人能找到自己的热爱,找到激情所在,这本身就已经足够幸运了,珍惜它。”
他起身去车里拿出一个文件袋,递过去给季柏青。
“这是这个假期,我拿你写的作文投的稿,这里面是稿费和出版社寄过来的样刊。”
季柏青不敢置信地接过,他的心情像是逐渐升高的沸点,从平缓到激烈。
原来他没有办法做出的那个决定,也有人在陪他一同煎熬丶为他远谋。
季柏青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滚动着喉结,说:“谢谢。”
田光照坐到他旁边,良久,他才开口说道:“你再想想,自己想要什麽。”
他垂着眼皮和蔼地看向季柏青:“人这一辈子,没想象中的长,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事,不容易。最好的,不一定是喜欢的。”
田光照说完,朝着孩子们走了过去。
季柏青坐在台阶上,他看着自己的老师一步步走远,走得沉稳又有力。
分班前的最後一节课,田光照站在讲台上念着分班後的人员名单。
他们班的人基本选的都是理科,只有少数几个人需要去文一。
田光照沉稳地念着名字,念到最後一个时,他顿了顿,笑着用很骄傲的语气大声地说:“季柏青。”
田光照的话像是在平静的湖泊中投掷下一颗石子,震荡出涟漪。
所有人不可置信地去看季柏青,季柏青依旧像往常一样挺直脊梁,目视前方。
但这次有所不同的是,他发自内心地笑了。
田光照鼓着掌,大声说:“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送文一的同学。”
坐季柏青前面的女生转过来,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双手举着大拇指:“学神,你可太酷了,我好崇拜你。”
这个女生是个活泼的姑娘,平时会给周围的同学分好吃的,季柏青得到她诸多照料。他笑笑,诚恳地说:“谢谢,你也很棒。”
季柏青拿了东西往外走,田光照站在台上笑着看大家,每一位同学经过讲台时,他都笑着说:“要加油呀。”
大家互相开着玩笑:江湖再见,有缘再会。
也有同学站起来,耍宝般学着话剧里的姿势,一只手划拉到肚皮,弯着腰鞠躬表示再见。
从前的事如今再记起,再讲述,多了一份岁月沉淀後的眷恋味道。
季柏青说:“当时没有大家,可能我……会去走另外一条路吧。”
祝与淮若有所思地说:“但我觉得无论你去走哪一条,你都会走得很好的。”
祝与淮想起来一件事,他接着说:“我那时候去老师办公室帮忙拿东西,好几个老师围着你班主任问,都在替你惋惜。他们说,你是全市理科第一的苗子,就这样去读文,简直是浪费。”
季柏青笑了笑,他都不知道还有这麽一出,他只记得学校领导私底下轮番找他,和他讲大学专业的选择,就业形势的艰难。
“那时候真是自大,校长和我讲,我读理科很有希望拿全市第一。我回答他,我也可以拿文科全市第一。”季柏青边笑边摇头,替多年前自己的狂妄感到羞赧。
祝与淮没想到季柏青还有这样的时候,笑着说:“最後你也做到了,没说大话。”
季柏青没揽这个夸奖,谦卑地说:“我只是比较好运罢了。”
细数走过来的这一路,季柏青由衷地感谢着,家里人的支持,良师的提点,让他有勇气去做出选择。
当然,还有祝与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