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终篇覆巢之下(完)
——并不存在所有人都幸福的世界。
——哼哼……确实。但所有人都不幸的世界,倒是可能存在的。
最初的时候,很小很小的石息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异常,他以为全世界的孩子都和他一样。直到幼儿园迎新会上,三岁的石息站在叽叽喳喳的小朋友中间,却仿佛和这些同龄人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高墙,那些或欢乐或哭闹的情绪,一点也无法传达给这个小小的男孩。那些饲养在幼儿园的小兔子们,每天都吸引着很多孩子去投喂,石息不理解,他在父亲的实验室里见过兔子标本,这些毛茸茸的皮毛下有哪些血淋淋的器官石息都知道,他不明白为什麽幼儿园要养这些既不能食用也不能解剖的兔子们。
但这些困惑是短暂的,石息很快明白,自己才是不正常的那一个。随着逐渐理解这个世界的“常识”,石息发现自己与这个世界仅有的联系,都显得脆弱和可悲。
病弱的母亲为了生下他而死去;在父亲眼中,石息似乎是个透明的存在;而贺叔叔更是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和抵触。
鉴于如此,石息不再试图与周遭建立更多联系,而是选择蜷缩在孤独的小世界里,在单调和枯燥的人生中漫无目的地游荡。
然後,许子衿出现了。
也许是因为少年的笑容太过美好,令石息重新鼓起勇气伸出手,想要去抓住这一抹突然闯入视线的色彩。仿佛一切都开始转好,石息在许子衿的牵引下,一步一步地走出封闭的内心,他开始感受到更多所谓情绪,他有了更多渴望,以及去触及渴望的行动力。
——但结果是悲剧性的。
就在石息终于敢于伸出手触碰这座名为“幸福”的积木城堡,城堡却因为他的触碰而瞬间垮塌。许子衿被他害死了,父亲的梦想破灭放弃实验,母亲复活的希望也消失了,关系逐渐开始好转的贺叔叔变得比最初还要憎恶他……面对眼前的一地狼藉,14岁的石息手足无措地愣在那里,他拾起一块碎片,却再也找不到它原本的位置。
这一刻石息终于明白为什麽他与世界的联系都如此脆弱可悲。
因为他就是不幸的核心。
尽管如此,石息还是用十年的时间去复原和挽回,企图将一切扶回正轨,哪怕双手沾满鲜血,哪怕身上伤痕累累。
如果有一天,积木城堡再次变回原有的美好模样,他这次一定离它远远的,一辈子都不会再去触碰它。
【“你想好了?一旦踏入这边的世界,一旦你手中夺走过人命,一旦沾染火药和鲜血的气味,可就再也无法回到普通的人生。即便你活到了那一天,即便那个孩子复活,他也不会接受腐烂肮脏的你,他会畏惧你,甚至可能会憎恨你。到时候,你又该怎麽办呢?你已经回不去了,若想和他在一起,只能将他拖入相同的黑暗。”】
所以,当躺在床上的老人提问,年轻的清道夫淡淡地笑着,仿佛这根本不是什麽难题。
【“啊,没关系。等到那个时候,我会独自远远离开的。”】
故事开始于两个年轻人异想天开的实验,结束于一个城市的陨落。
燃烧的蜂巢市变成了一口巨大的蒸笼,上升风洞如同一个个高功率抽油烟机,将本就向上升腾的热气和浓烟一层又一层向上积聚,在这个室外气温只有10度左右的深秋,蜂巢市9层以上温度已经接近60摄氏度,而且还在不断攀升。焦黑的烟雾充满蜂巢市顶层,从高空俯视,蜂巢市宛如一只黑色墨水瓶。暴露在一氧化碳和粉尘中的上层居民出现集体中毒反应,人们仰头想要在稀薄的空气中寻得残存的氧气,灼热和有毒的气体却烫伤了他们的呼吸道。在浓烟中根本找不到出口,无法逃生的人群聚集在一个个风洞口,像鱼群在逐渐干涸的水坑里挣扎,受不了炙烤和窒息的折磨,开始不断有人从风洞跳下来。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当初的石一那样幸运,大部分人最终变成一堆堆穿金戴银的肉泥。
昔日美丽的空中花园成了这座死亡之城的坟头草,各种奇异植物在热浪中萎靡地低垂,叶子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烬,在死气沉沉的黑色浓烟中静默着,仿佛在哀悼已经死去和即将死去的人们。
儿童中心里大一点的孩子已经四散逃亡,但还有二百多个不足6岁的幼儿,无父无母的他们无助地在操场里哭喊。园长看着满地的孩子们,当她试图抱起身边一个孩子,剩下的孩子们更加大声地嚎哭。
“园长妈妈……园长妈妈……”
人去楼空的研究所里,贺祈行背靠操作台双腿伸直坐在地上,四周不断传来仪器和试管跌落在地上的声音,空酒瓶在脚边滚动。这间实验室里他曾倾注毕生精力和梦想,曾在这里与挚友共度最长的时光,现在他选择在这里等待死亡。
贺祈行默默地喝着手中的啤酒,眼睛望着房间中央空空如也的人造子宫。
总算……到头了。
即将逝去的人,将要迎来痛苦的终点;而对于继续活着的人,痛苦才刚刚开始。
“石息……”
在这只缓缓倾倒的庞然大物前,石一如卑微的蝼蚁跪在地上,又一次被命运碾得粉碎。只是这一次,石一终于绝望了。他跪在地上缩成一团,就像即将死去的蚂蚁一样,双手蜷缩在胸前。
“石息!!!!!!!!!!!!”
就在半年前的春天,午後的阳光中,他曾坐在秋千上,与石息一同眺望那个已经不属于他们的房子。那是石息唯一一次向他讲述自己的童年,石一依然清晰地记得石息站在秋千旁,轻笑着自嘲。
【“这麽说来,真正独自一人的,应该是我吧。”】
现在想来,当时对真相一无所知的石一,根本不知道这句话背後的意味到底有多沉痛。
无知而天真的他,不假思索地便向石息允诺:
【“不论将来发生什麽,我永远不会丢下你。”】
可当时的石一,真的知道自己这份允诺的重量吗?他不知道过去发生过什麽,更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麽。他以为自己可以像溪水一样浸润填补石息内心干涸的裂纹,却根本不知道石息内心有一道江海也无法填平的深壑。
所以石一并不理解为什麽面对他的告解和承诺,石息居然下意识地退缩。就像他不理解那天在大雨中,当他不顾一切地向石息告白,石息最初的选择是逃离。
石一以为是自己在石息心中无足轻重,直到现在才明白——
那是石息对于“幸福”的恐惧和逃避。
这是石一对石息的误判。
而石息也有一个误判。
“哇啊啊啊……”
夫妇两人挽住儿子的肩膀,想要替石一分担这死别的悲伤,却发现石一的状态很不对劲。石一躬着身子,从这具身体里发出的已经不是哭声,而是极度痛苦的哀嚎,仿佛折磨着石一的已经不是精神上的悲伤,而是肉体上的剧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石一惨叫着,双手死死揪住胸口和腹部的衣服,在令他几乎疯狂的疼痛中剧烈咳喘起来,点点鲜血滴落在正下方的地面上。
石息错估了他对于石一的意义。
对于石一来说,他与石息是近乎一体共生的依存关系,石息的死亡无异于将石一身体的一半剥离。在这等同于抽筋剔骨的剧痛中,仿佛石一自己的生命也在逐渐消逝。
“石一!”惊慌的夫妇两人将匍匐在地上的石一扶起,用纸巾擦拭不断从鼻腔和嘴里溢出的鲜血。
在类似昏厥的虚脱中,石一在父母的怀中睁大眼睛看着蜂巢市向着西北方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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