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微光未至,唯有契地方向青白微芒流转不息,透过窗隙投下执拗光痕,如亘古守望,无声映照两颗无眠却心思迥异的心。
翌日清晨,薄雾尚未散尽,陈家小院外便响起了略显急促的叩门声。
陈谷雨从自家的草地水洼处检查完鸡鸭猪等家禽,慢悠悠往回走。
就见去年在镇上碰到的那位闽地女商贩,正搓着手站在门外。
她身後的骡车上赫然堆着十几株用湿稻草裹了根部的树苗,叶片蔫耷,却形态各异。
“陈娘子!叨扰了!”
商贩一看到谷雨,脸上马上堆起了热切又带些忐忑的笑。
“去年夏天,记得您想寻些果树苗子,我这趟来,特意带了些南边的好货,想着您或许感兴趣,一大早就给您送来了!”
她不等陈谷雨答话,便迫不及待地指着车上树苗介绍起来:“您瞧这!闽地上好的红柿苗,结的果子又大又甜,赛蜜糖!还有这枇杷苗,开春最早结果,润肺止咳!最稀罕的是这个——”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株叶片更为宽大肥厚的树苗,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这叫‘面包果树’!南海那边来的稀罕物!听说结的果子烤熟了能吃,口感跟面饼似的,能顶粮食!我费老鼻子劲才弄来这几株,想着北地从未见过,就给您带来了……”
她话未说完,左邻右舍以及几个早起溜达的地主已被这番动静吸引,围拢过来。
一听是什麽“面包树”丶“红柿”丶“枇杷”,顿时七嘴八舌议论开来。
“面包树?听都没听过!南边的树哪能在咱这地方活?冬天一场雪全冻成冰棍子!”
“就是!还红柿?咱们本地柿子都嫌不够甜,南边的能适应?”
“枇杷倒是听说过,可那也是南边暖和地界才长的吧?咱们这冬天贼冷!”
“瞎糟蹋钱!有那粮食换这些没影的东西,不如多囤点麦种!”
商贩被说得有些尴尬,却仍强笑着对陈谷雨道:“陈娘子,您是明白人。这些苗子在南边都是好东西!我也不敢说保活,您……您就当试试?我也不多要,一株苗子换……换三斗麦子就成!”
她报出这个显然试探性的价格,眼神紧盯着陈谷雨。
周围顿时一片哗然。
“三斗麦子换一棵不知活不活的树苗?疯了吧!”
“谷雨娘子,可别上当啊!”地主们七嘴八舌。
陈谷雨目光扫过那些树苗,尤其在商贩极力推荐的面包果树苗上停留一瞬,脸上没什麽表情,只平静道:“好,我都要了。晚舟,去量麦子。”
“这次可带了棉种?”
“还是陈娘子识货,棉种也给您带了一些。”
“好,都要了。”
衆人顿时噎住,面面相觑,皆露出“这陈家娘子怕是签了青白契地高兴糊涂了”的神情。
那商贩却是大喜过望,连声道谢。
谢晚舟闻言,看了一眼那些树苗,嘴唇微动,最终却没说什麽,依言转身去量麦子。
交割完毕,商贩欢天喜地驾车走了。
围观人群见陈谷雨主意已定,也只得摇头散去,私下里少不了又是一番议论。
待院门关上,只剩自家人。
谢晚舟看着地上那几株无精打采的树苗,尤其是那株面包果树,这才上前一步,声音低沉清晰:“妻主。”
他指向那红柿和枇杷苗:“此二种,若择向阳避风之处精心栽种,冬日以草苫包裹树干,或能一试。闽地红柿耐寒稍强,枇杷花芽怕冻,需格外看护,或许…能侥幸过冬。”
继而,他的目光落在那面包果树上,语气变得极为肯定,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判断:“然此面包果树,绝无可能。其原産南海诸岛,性喜酷热潮湿,畏寒至极。
莫说此地寒冬,便是深秋气温便是深秋时节霜冻乍起,不过一两日,枝叶必萎,根脉皆伤,绝无生理。这三斗麦子……怕是枉费了。”
他话语清晰,条理分明,对作物习性的了解远超寻常农夫,甚至点明了具体的致死低温。
陈谷雨静静听着,并未因可能“枉费”了麦子而懊恼,反而看向谢晚舟,目光里带着探究与一丝了然:“你识得此树?”
谢晚舟睫羽微颤,避开了她的直视。
低声道:“…书中偶有提及。”
语焉不详,却坐实了他远超表面的见识。
陈谷雨不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已知的事情。她看着那些树苗,语气平淡却坚定:“无妨。既换来了,种下便是。能活几种,是地母娘娘的恩赐。活不成,也不过是几斗麦子一株的事。”
她蹲下身,仔细查看起那些树苗的根部,似乎已经在心里规划将它们种在何处。
谢晚舟站在她身後,看着她的背影。
心中那复杂的情绪再次翻涌——她不同寻常的果断,对他突兀知识的沉默接纳——以及这份近乎固执的丶愿意尝试“不可能”的决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