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识旧途
盛夏的日头愈爬愈高,清水镇的喧嚣也随之蒸腾起来。
陈谷雨将最後几把青翠水灵的小葱卖完,仔细叠好空布垫,塞进借来的独轮车角落。贴身收着的钱袋沉甸甸地熨着肌肤,透着一股踏实的暖。
“去买些盐和油,再看看针线。”她侧首对身旁的谢晚舟轻声道。
目光掠过仍津津有味舔着光秃糖葫芦签子的念安,落在推空车的三姑婆身上。
“三姑母,您带念安去旁边茶棚歇歇脚,喝碗凉茶,我们买了东西便回。”
“哎,好!快去快回!”三姑婆巴不得歇口气,连忙牵过念安朝路边茶棚走去。
陈谷雨与谢晚舟旋即汇入人流,朝杂货街行去。
空气中混杂着新榨菜籽油的浓香丶陈年老醋的酸冽丶廉价脂粉的甜腻,以及尘土与汗水的味道。
谢晚舟背着半旧的藤筐,里头是卖绣品得来的铜钱和刚买的几束彩线。
他微垂着头,步履轻缓,小心避让着旁人。
行至岔口,通往镇上专供行商脚夫歇脚的後街时,一阵带着浓重卷舌音的尖锐讨价还价声,如石子投入静水,让他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
那口音…带着浓重闽地口音的官话,夹杂着泉漳腔调。
他下意识循声望去。
街角简陋的棚子下停着两辆风尘仆仆的骡车,车辕搭着靛蓝粗布遮阳。三个穿短葛布衫丶戴宽檐竹笠的男子,正围着一个身材矮壮丶肤色黝黑的中年女子争论。女子腰间挂着一副油亮古朴的黄铜算盘。
吸引谢晚舟的,不仅是那熟悉的多音和算盘,更是骡车旁堆放的货物中,那几个用厚油纸包裹丶麻绳捆扎得方方正正的包裹。油纸上墨迹模糊,一个依稀是“棉”,另一个似“桂”。旁边散落着几捆闽地特有的深靛蓝染布,以及散发咸腥气的虾皮丶紫菜篓。
他的目光在其中某个油纸包裹上短暂停留。
包裹角落,似乎有个模糊的朱砂印记,形似衔穗的飞燕。
这印记…他心头猛地一跳,迅速移开视线,仿佛只是不经意地扫过。
“妻主。”
谢晚舟的声音压得极低,几近气音。他微微侧身靠近陈谷雨,目光并未直视那摊子,似在随意指点,“看那边角落…像是南边闽浙来的行商。他们有时…会带些稀罕的种子。”
他刻意点明了“闽浙”。
陈谷雨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目光精准地落在那几个油纸包上。
她心领神会,径直朝摊子走去。
女商贩刚打发走讨价还价的脚夫,见有客来,立刻换上笑脸:“这位娘子,看看需要点啥?上好的桂皮八角,炖肉喷香!闽地蓝布,结实耐穿!虾米紫菜,煮汤鲜掉眉毛嘞!”
陈谷雨目光落在油纸包上,开门见山:“客商,可有南边来的好棉种?吉贝棉有吗?”
商贩眼睛一亮,随即浮起市侩的精明:“哟!娘子识货!吉贝棉,好东西啊,细软暖和!不瞒您说,这趟真带了点,原想往北边几个县的大户人家碰碰运气。”
她话锋一转,摇头叹气,“但这东西…唉,在北边难伺候!娇气!怕冷丶怕旱丶虫害又多!收成远不如南边,辛苦一年,能保本就不错喽!官府还不收这个抵税,得自己找门路卖,麻烦!”
她絮叨着抱怨,观察陈谷雨的脸色。
陈谷雨眉头微蹙。
就在她权衡之际,谢晚舟清冷平缓的嗓音响起,仿佛只是对妻主轻声解释:“听闻…吉贝棉在北地最惧深秋霜冻,且易染枯黄萎病,一旦蔓延,整片棉田皆毁。不知客商带的这种,抗寒耐病之性如何?”
商贩猛地一噎,惊疑不定地看向谢晚舟。
验货般挑剔的目光在他清瘦身形丶洗得发白的麻衣上来回扫视。
“嘶……”
商贩倒抽凉气,脸上市侩的笑容僵住,“这位…夫郎当真是…懂行!连枯黄萎病都知道?不简单!”
她下意识压低声音,“实话说,我这批吉贝种在闽地也算上好了,但真到了淮河以北…抗寒耐病确实不尽如人意。娘子若真想在北边种,风险…着实不小啊!”
见陈谷雨沉默,她眼珠一转,话锋又兜回来:“不过嘛…娘子若真铁了心要在咱这北地种出好棉花,倒也不是全没法子!我常年跑这条线,听那些更西边来的胡商提过一种棉……”
她故意卖了个关子。
谢晚舟仿佛被某个关键词瞬间拨动了心弦,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客商说的,可是天山南麓高昌一带传出的‘白叠子’?又名‘高昌棉’?听闻其绒丝更长,更耐寒旱,于贫瘠之地亦能生长?是否绒色更白,霜前吐絮,铃期较吉贝稍短?”
话音落下的瞬间,谢晚舟薄唇骤然抿紧,纤长的睫毛迅速低垂,遮掩住眸中一闪而过的懊恼。袖中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