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落差瞬间淹没衆人。
有速低头,眼眶通红;有死咬唇,指抠糙篮边;更有年岁小者,忍不出抽噎一声,又急死死憋住。
谢晚舟清晰感得那些目光中的灼羡丶酸楚丶甚……一丝难察妒意。
置膝之手微蜷,指尖冰凉。
妻主之举,再次将他推至全村夫郎羡嫉焦点,亦架于无形火上炙烤。他默将红肿沾满麻壳碎屑沤水渍的手浸入温水,暖流包裹指尖,带来非舒适,而是更深惶惑与如芒在背之煎熬——此般温柔如鸩,既滋养心底妄情,又残忍映照其无法满足她根本之需的绝望。
他渴望她的亲近,渴望成其真正的夫郎,而非仅名义责任。
这盆温水,暖了手,却寒了心。
陈家光景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自引无数或羡或算目光。尤是那些未得地晶认可丶家窘困丶有适龄男孩丶又眼热陈家势头的人家。
这日,村东巧嘴媒张婆子,领一约十三四岁丶穿半旧浆洗洁净丶低眉顺眼清秀男孩,挎一篮新摘水灵秋葵,笑吟吟敲开陈谷雨家院门。
“谷雨娘子可在家?哎哟,瞧这院收拾的,多利落!”
张婆子入门便夸张赞,目光却如探照灯扫视,尤在西屋窗下那架新制丶散木清香简织机上停留良久,眼中精光一闪。“这不,刚得篮顶鲜秋葵,想着晚舟夫郎手艺好,厚颜送来添个菜!”
说着将篮塞迎出陈谷雨手,顺势将身後头垂更低男孩轻推前半步。“这是村尾老杨家三小子,柳儿,手脚最勤快懂事!家地薄收成勉强糊口,孩多日子紧巴。听说俺来,定要跟来帮忙杂活,认认门儿!”
话里话外,暗示杨家送子上门意及柳儿“实用”价。
那柳儿飞快擡眸瞄眼陈谷雨,速垂首,细声细气道:“谷雨姐姐好。”目光却不由自主丶带毫不掩饰渴慕好奇,偷瞟向新织机——那是富足体面象征,亦其改命之望。
正院中晾晒麻皮的谢晚舟,动作瞬僵。
背对门口,脊背挺直,握麻皮指却用力至节泛白,手上沤麻红痕更刺目。男孩清脆“谷雨姐姐”及投向织机那充满希冀目光,如冰锥扎入耳膜心底,将其至深恐惧——被更年少丶更“合适”丶更符契约要求的男孩取代——赤裸摊开眼前。
陈谷雨眉微不可察一蹙。
未待她言,一直坐檐下纳鞋底的三姑婆“腾”地起身,惯常笑颜尽褪,换作罕见厉色。几步过来挡陈谷雨与柳儿间,目光如炬扫过张婆子与垂首男孩,声不高却带不容置疑之重。
“张嫂子好意心领。秋葵水灵,留下给孩们添菜。至于别的,”她刻意顿住,目光锐利看向陈谷雨,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俺老陈家,是正根耕读传家!虽今败落,祖宗规矩体统犹在!嫡女便是嫡女,血脉传承是顶要紧头等大事!那些纳小侍丶宠庶出的歪风,俺老陈家祖上就没这规矩!谷雨是正根独苗,她的嫡长女,必得是晚舟肚里出来的正经嫡出!旁的心思,趁早歇了!”
话掷地有声,既是说与张婆子,更是说与陈谷雨。
警诫之意昭然。亦将谢晚舟“责任”与“位份”再次牢牢钉死。
院中瞬静。张婆子笑僵脸上,讪讪难接话。柳儿更是吓得脸色惨白,首垂几埋胸。
谢晚舟僵挺背影,于日头下投浓重孤寂影。
三姑婆话如双刃剑,斩外觊觎,亦将“嫡长女必由他所出”这沉枷,再重重压其肩。而最令其绝望,此枷另端连其深爱妻主。而她……似无意与他共担此责。
此沉“正途”,于无法靠近的爱意前,如此冰冷遥迢。
陈谷雨瞧三姑婆肃面,又看张婆子与局促男孩,最终目光落谢晚舟僵直背影上,眉锁愈紧。
嫡庶?传承?
她从未深念此。
只觉今谈此,过早,亦…根本不合时。
前世相公体弱,成婚不久即逝。
虽无多情,亦无恶待,该守的孝,她不想不遵。
一年之期,是最基本的尊重与体面。
月光如水,透过窗棂,洒下一地清辉。村里的夜晚异常安静。
土炕另一头,辗转反侧之声虽极力压抑,在这寂静夜里却清晰可闻。
布料与草席摩擦的细微声响,夹杂着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泄露了其主人纷乱无眠的心绪。
陈谷雨望着屋顶阴影,也睡不着。
那压抑的翻覆声,如羽毛轻搔,却重重落在她心尖。
她既已知他心结何在,白日种种,三姑婆话语,如刺扎根。
有些话,终需说开。
她坐起身,面向土炕那侧,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打破了夜的沉谧。
“晚舟,”她开口,声线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沉静,“还未睡?”
那头的动静霎时一停,呼吸都似屏住,只馀一片紧绷的沉默。
她语气温和,似在陈述一项既定的家计规划:“你莫多想。眼下心思,须得全放在地里産出,及…地晶升级之事上。这才是立家根本。”
她稍顿,似斟酌用词,终选择更直白却不易误解的说法:“子嗣之事,不在眼下考量之内。你我年岁尚轻,家业未稳,根基未固,谈此过早。且等上一两年,诸事顺遂,再议不迟。”
话语落,夜复归沉寂。
月光流淌,照见土炕和木床上两人,也照见因她话语,悄然注入的一丝或许可称之为“承诺”的微光。
解释已给出。
至于那紧绷的弦是否因此稍弛,唯有夜色与那不再频繁辗转的动静,悄然诉说着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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