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死寂。陈谷雨这石破天惊的判断,让官场老吏与根基深厚的契主皆觉脊背生寒。
青州腹地暂安,然草原深处那疑似人为的燥热乱潮…方是真正悬顶之利剑!
议事厅内,空气粘稠得几乎凝滞。
知州花白的眉头拧紧,目光锐利如刀,钉在陈谷雨脸上:“人为驱赶草原燥气南下?陈契主,此言可真?事关北境安危,绝非儿戏!”
陈谷雨神色未变:“学生感知如此。那股燥乱之气轨迹分明,内里裹挟蛮横驱策之力,直指我朝北境沃野。若与秋蝗孵化之期相合,後果不堪设想。”
赵娘子倒抽一口冷气,脸上血色褪尽。她的金穗原首当其冲!
孙娘子猛地站起,声如闷雷:“若是人为,必是草原邪术!大人,应立即上报朝廷,令沿边各州县严加戒备,巡查异象!”
“报?拿什麽上报!”
知州烦躁地一甩袖袍,“黄晶敕谕刚令我等着眼本州防灾,此刻再报一个虚无缥缈的‘人为’异动,若无铁证,朝中诸位大人谁信?只怕反斥我等危言耸听,徒乱人心!”
厅内顿时一片死寂。
恰在此时,一名书吏捧着份加盖火漆的公文急趋而入:“大人!京城司农寺,八百里加急公文!”
知州急忙拆开,只扫一眼,脸色便是一沉。她擡眼看向陈谷雨,眼神复杂难辨:“陈契主…司农寺指名要你。”
“要我?”
“司农寺卿亲笔!”知州将公文重重按在案上,“言你所呈‘南棉北植’丶‘梯田蓄水’二策,细节粗疏,难堪大用!更遭御史弹劾,指你擅改农时,妄动地气,致使青州水脉紊乱!责令你即刻携详细条陈,亲赴司农寺,当庭辩驳!”
消息如冷水滴入沸油。
赵娘子以袖掩唇,眼神闪烁。
孙娘子眉头紧锁,面露怒意。
陈谷雨心下沉静。陷阱来了。谢晚舟便在司农寺,这分明是冲着她来的。
“岂有此理!”孙娘子低喝一声,“分明是构陷!”
知州揉着眉心:“是否构陷,尚需查证。但司农寺卿亲令,本官无法抗命。”
她看向陈谷雨,语气沉凝,“陈契主,此事,恐怕只能由你亲自上京一趟了。”
她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况且…你方才所言草原异动,事关重大。若只凭本官一纸奏报,恐难取信朝堂。但若由你这亲感应到异象的契主,亲赴司农寺,甚至…寻机面呈陛下…”
话未说尽,意思却明了——她要借陈谷雨做这枚探路的石子。
陈谷雨垂眸片刻,缓缓擡眼。
“学生,遵命。”
此时,知州的正夫在赵家别苑设下小宴,名义上是为陈谷雨践行,实则仍是州府贵女们的交际场。
陈谷雨抱着念安坐在角落,一身素淡直裰与周遭华服珠翠格格不入。
贵女们言笑晏晏,是场中绝对的中心。侍立在侧的男子们——正夫丶侧夫丶侍君,皆容貌清秀,举止恭谨小心,目光时时追随着自己的妻主,带着显而易见的依附。
念安指着一位正为妻主细致剥着葡萄丶手指白皙纤细的侍君,小声说:“姐姐,好看。”
不远处的赵明玉(赵娘子嫡长女)端着酒杯走来,身旁跟着她气质温婉柔顺的正夫。
“陈契主安好。”赵明玉声音里带着惯有的矜持,目光在念安身上扫过,“令弟真是玉雪可爱。只是…瞧着年岁也不小了,陈契主忙于公务,怕是疏忽了弟弟的教养?”
赵正夫适时上前半步,眼睑低垂,声音柔顺得近乎谦卑:“陈契主恕奴多嘴。小郎君这般伶俐模样,正是开蒙学规矩的好时候。行止坐卧需得端庄,言语应答需得柔顺,更需习读《男诫》丶《夫德》,明晓侍奉尊长丶敬顺妻主之道,知晓贞静自持方为立身之本。”
他看向念安的眼神带着一种“为你好”的惋惜:“似这般随意坐于契主怀中四下张望,长久下去,恐失了男儿体统,将来…恐难觅得良妻主,亦难为契主您增光添彩。”
周围几位贵女闻言,纷纷颔首,深以为然。
陈谷雨静静听着。怀中的念安似乎感受到无形压力,往她怀里缩了缩。
她擡起眼,目光平静无波。
“多谢赵正夫提点。”她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自有一股不容轻忽的威仪。
随即,她看向怀中幼弟,语气温柔却清晰坚定,不容置疑:
“吾弟念安,自有吾护佑。他只需平安喜乐,随心生长,不必过早学那些…规矩。”
话音落下,赵明玉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赵正夫张了张嘴,在她目光注视下,终究没敢再言语,只将头垂得更低。
陈谷雨抱起念安,向主位方向略一颔首:“学生先行告退。”
她转身,从容走出这片弥漫着靡靡熏香与精致压迫的宴会之地。
门外夜风清凉扑面。
她看着怀中因倦怠而揉着眼睛丶无忧无虑的幼弟,眼神微深。
这青州贵女圈的一角,已让她窥见京城那更为森严的秩序壁垒。
前路迢迢,她要应对的,又何止是明枪暗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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