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下一瞬。
那盆被拒的洗脚水丶她惊惶缩回的双足丶那句尖利的“你走开!”,如冰水浇头,霎时浇灭所有冲动。
他猛刹住步,硬生生将那关切与欲前的本能压回心底最深角落。眼神重归沉静,甚至染上一丝刻意维持的疏离。他默然丶乃至刻意避着人丛中心,绕至昨日陈谷雨放瓦罐的田埂干处,将布包轻轻放下。
布包旁,另置一小卷同样洁净的旧粗布。
做完这些,他垂敛眉眼,不瞧任何人,亦不望陈谷雨方向,恍若只完了一桩差事,转身便匆匆离去,背影较来时更显僵直。
陈谷雨于白光笼覆下,觉臂上刺痛与心慌渐平。
光芒渐散,留创口一层微凉丶似薄痂的奇异触感。她擡首,正捕捉到谢晚舟置物後决然离去的身影。心头无端堵上什麽,夹杂一丝难言的…失落。
她挪至田埂边,先啓布包,内里是温热的杂粮饼夹着几丝兔肉干,并些许咸菜。继而,拿起那单独的粗布卷。展开,见整齐叠着一方洁净软韧的旧布条,显是自他或阿安有限衣物上撕下的最好部分;一小枚树叶包裹丶捣烂丶散发清苦气味的无名草叶,边上一片叶以娟秀小字书着:应急止血草药。
末了,是一小竹筒清水。
物事简薄至极,却摆放得一丝不茍。
洁净,妥帖,带着一种无声的丶小心翼翼的回护。
陈谷雨望着这些,再瞧自己臂上已不再淌血丶经地晶之力初步处置的伤口,心中五味杂陈。她默然以竹筒清水略冲伤口周缘,动作牵扯仍疼得蹙眉,继而笨拙地将那捣烂草叶敷上,再用那干净布条,咬着牙忍痛,自行一圈圈缠绕丶打结包妥。
整个过程,她皆能感知田埂上未散尽的目光,以及那些关于谢晚舟“熬出头”丶“享福”的议论低低飘荡。她包扎的动作愈显笨拙狼狈,然心底那份因他置物即走的失落,似被这无声的丶保持距离的“预备”,稍稍熨平些许。
日头西沉,三姑婆终于宣告收工。
陈谷雨拖着疲惫身躯刚踏上田埂,村里专事跑腿的半大孩子狗娃便气喘吁吁奔来,对着田埂上人群扬声喊:
“里正娘子有令!酉时三刻!祠堂前晒谷场!各家各户当家的女人都去集会!有紧要事宣告!不到的自家担待!”
喧嚷人群霎时一静。
女人们面相觑,皆带疑色与不安。
里正娘子轻易不召大会,一旦召集,必有涉全村之要事。
酉时三刻,祠堂前老槐树下已聚齐李家坳所有当家立户的女人。
粗陶碗里劣酒气丶汗味与旱烟气混杂弥漫。
里正娘子李红英,身形高健,面容肃穆,目光锐如鹰隼,立于石碾之上,手握一卷发黄册簿。
“都静了!”声不高,却含不容置疑的威压,顷刻压下所有嘈嘈。
“今日召诸位来,只为一事!”
她抖开手中册簿,目光如电扫过下方黑压压人群,尤在面色苍白丶拄锄勉立的陈谷雨脸上顿了一瞬。
“《大周田亩律》!都听真了!”声震四方,字字砸入人心,“凡我大周在籍女户,年满十六,皆由官府授永业田十亩!此乃立身之本,传家之基!”
“然!”话音骤厉,“田地乃地母娘娘所赐,非无主之物!授田十年为期!十年之内,若田亩连续荒芜超过八年,第九年仍无起色,未得地晶认可返青者——”
她冰冷视线如实质冰锥,猛地钉刺在陈谷雨骤然血色尽褪的脸上!
“——第九年年末,官府将依律收回田亩!另行授与勤勉开荒丶有功于社稷之新户!”
“轰——!”
如平地惊雷,炸响陈谷雨耳际!
只觉一股寒气自足底直冲天灵,眼前阵阵发黑,几欲瘫软!
八年…荒芜八年……
第九年…无起色…收回…
原来…如此!
怪道谢晚舟在她“醒转”之初便绝望至携阿安求死!
怪道三姑婆急如热蚁,日日来骂!
怪道…这块地!
竟是悬于他们三人顶门丶随时欲落的断头铡!
她仅馀…不足一年光景?
不,是只剩这“七日血契”,及血契之後,那渺茫的“返青”之望!
里正娘子冰冷的声腔仍在继续,宣告些赋税春耕安排,然陈谷雨已一字难入耳。只觉那最後几字化作烧红烙铁,狠狠烫烙耳膜,顺神经一路灼至心尖!
眼前天地霎时褪尽颜色,唯馀那片散发死气的丶染着她血的荒田轮廓在旋舞丶放大!喉头涌上浓烈铁锈味,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腥咸,方堵回那声绝望呜咽。
会後,陈谷雨如被抽魂夺魄,深一脚浅一脚蹒跚归去。
暮色四合,春风似剪刀,发出呜咽之声,似为她们岌岌可危的命运预奏哀歌。
唯足背与臂上那被地晶光芒抚慰过处,残留一丝微弱暖意,如漆黑渊薮中唯一可撷住的枯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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