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起酒杯轻抿,目光洞悉地看着陈谷雨:“陈娘子有此志向,令人钦佩。然则……”
她话锋微转,语气更显务实恳切,“以我观之,陈娘子眼下最紧要处,非在科举,而在于你足下这片土地,在于你地中那枚白晶!”
陈谷雨一怔:“请师君明示。”
“地晶契约,乃你立身之本,天赋所系!”
柳青声音清晰平缓,目光意有所指扫过陈谷雨掌心,“你与白晶契约,潜力之深厚,某平生罕见。此乃天赐禀赋,万不可轻忽!提升地晶品阶,深耕农事,惠泽乡里,此乃‘武’道,根基厚实,前途无量。科举入仕,是‘文’道。两条路,本无高下,然侧重迥异。”
她顿了顿,语气更重:“地晶择主者,鲜有舍本逐末,去挤那千军万马的独木桥。非是才智不足,实乃契约维系丶地力精进需全神贯注,耗费心神巨大,与皓首穷经丶揣摩时文所需心力大相径庭。通常……”
她略顿,声更低,“是那些久未得地晶认可,或契约品阶低微丶晋升无望的女子,方将科举视为改命之途。陈娘子得天独厚,当务之急,便是勤耕不辍,心无旁骛,早日令白晶进阶!待根基稳固,田産丰饶,家业殷实,你在乡里威望自成,说话才有分量,行事才有底气。若彼时仍存向学之心,再涉猎经史,陶冶性情,亦为时不晚。此刻分心,恐两头皆误,辜负了这份天赐之缘,更是自毁长城!”
陈谷雨如遭当头棒喝!原来如此!
地晶与科举,竟是类似“文武”之别,且根基迥异!
她一心念着前世才女之路,竟险些忘了今生这独一无二的立命根基!
柳青之言,如拨云见日,瞬间廓清了她心中迷雾。
一念之差,险些铸成大错!
地晶进阶,方是她这“地主”应循之康庄大道!
“师君金玉良言,谷雨茅塞顿开!”陈谷雨心悦诚服,郑重举杯相敬,“定当以农为本,勤修地晶,不敢懈怠!”
柳青含笑饮尽,放下酒杯,目光再次掠过西侧夫郎桌,最终落在温和待人的谢晚舟身上。
她沉吟片刻,忽以仅二人可闻之声低语:“陈娘子行事章法独具,今日宴客,更令人耳目一新。然则……‘不患寡而患不均’。善待家中夫郎,本是善举。然此‘善待’若过于卓然,打破此地经年累月形成的‘均势’……恐福祸相依,反生枝节。恐招致非议妒忌是小,若引得某些习惯了旧规的人心生怨怼,暗地里使绊子,甚至煽动排挤,便是大祸。”
“世人或能忍受普遍苛待,却难容身边之人得了自己永不可得的殊遇!”
“这‘殊遇’在你眼中是善,在他们眼中,便是刺眼的不公,是挑衅。”
陈谷雨心头剧震!不患寡而患不均!柳青这是在警示她!
她对谢晚舟的态度,对夫郎们的“破格”优待,在这等级森严之地,太过醒目!
三姑婆那惊骇的眼神丶村民们离席时眼中闪过的复杂情绪……瞬间涌入脑海。
她只顾本心准则,竟忘了周遭环境的凶险叵测!
这洞察世情的警语,如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她因宴席顺遂而生的些许自得,惊出後背一层薄汗。“师君警世之言,谷雨……铭刻五内!”
她郑重颔首,声音微紧,手心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
柳青见她听入心中,便不再深言。
恰好一阵寒风卷过,她拢了拢衣襟,仿佛不经意般提起:“今冬这风,着实酷寒。听闻北地雪灾肆虐,连京城亦受波及,屋舍多有坍塌。唉,偏生此时,圣上龙体违和已非一日,太女殿下监国,手段雷霆,朝中格局……倒是日渐明朗了。”
皇帝病笃?太女权柄日盛?
这遥远朝堂的风云,如一颗石子投入陈谷雨刚刚被冰水浇过的心湖,却也没有漾开什麽涟漪。
她垂眸,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宴席持续至日影西斜。杯盘狼藉,笑语渐歇。
村民携着满腹油水与满心慨叹,或新奇,或艳羡,或隐隐不安告辞而去。
夫郎们帮着拾掇残局,脸上多浮着满足红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丶悄然挺直的腰背。
谢晚舟送走最後一位客人,转身回院,正迎上陈谷雨若有所思的目光。
他脚步微顿,清澈眼眸映着冬日残阳的馀晖,亦映着她的身影。
那目光中,有感激,有温软,更有一种无声的丶沉甸甸的信赖。
陈谷雨望着他,耳边回响着柳青关于“地晶进阶乃根本”的恳切叮嘱,关于“不均”可能引发暗流的深沉警示。
擦肩而过的刹那,陈谷雨感到袖口一紧——
是谢晚舟垂下的手,指尖飞快地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力道,勾住了她的棉袄袖缘,旋即松开,仿佛只是冬日里一阵无意的风。
“谢谢。”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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