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啓这个春天的是年过五旬的老御医的一句话:“杨公的腿脚只怕是从此无治了。”
杨乐京从他的黄花梨木透雕靠背圈椅上挪到了同一套的雕花大床上。
得到这个消息的京城蠢蠢欲动。
杨乐京开始由人擡着上朝,冲他而来的暗杀如雨後春笋一般,但杨乐京并不在乎。直到他的轿夫也向他举起了屠刀。
他终于意识到了什麽,终于明白希望他消失的并不仅仅是他的可怜仇家们,或许还有那个想要鸟尽弓藏的人。
凭什麽?凭什麽你们可以高高在上谈笑间生杀予夺?而我只能在你们的指缝间茍且偷生?
那是冬至的次日,杨乐京的宅子前来了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少女,她说:“小女子专治疑难杂症,药到病除,妙手回春。”
他自然是不信的,但还是命家丁放了她进来。他想他不过是仍不死心。
他半躺在水榭,手边一只粉彩描金的茶壶并一套茶杯,茶香稳稳扣在杯中,外面则是他的天罗地网。他看着那个身穿白衣的姑娘悠悠走过来,款款行礼,轻提裙摆坐下,她的面容好似雨过天晴,眼睛里却空无一物。
杨乐京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你是谁的人?”
对面的姑娘偏了偏头,眼里流露出某种类似于疑惑的情绪。不过须臾又似乎是想通了什麽,脸上一个浅笑转瞬即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大人信不信枯木亦可逢春?”
他的时间太少了,少到他一点也不愿意和这个女孩子打什麽机锋:“你是不是皇帝的人?”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耐。
然後他看到这个女孩子伸手折了一段枯枝,轻轻柔柔地递过来,那枯枝便充盈润泽发芽抽枝,待到插到杨乐京茶碗中时,已颤巍巍地顶了一个小骨朵。
杨乐京看着面前的茶碗怔怔出神。一片寂静中,只闻女孩子轻柔的声音:“小女子专治疑难杂症,药到病除,妙手回春。”
他回过神来,下一刻便毫不犹豫擡起了手,霎时间,水榭四周的杀气有如实质。可直到最後,那只手也没能挥下去。
他想,人果然是很可笑的东西,即便明知那浮在水面的是稻草,却仍忍不住死死握住它。
璃疏捧着一个掐丝珐琅的暖炉坐在檐下看雪,雪落无声,只院子外夹道上的扫雪声隐约可闻。
她一时想着未良如今的不堪狼狈,一时又想到在秦淮河畔同未良搭讪那小姑娘脸上飞起的红霞。那时江山如画,日月并不如梭,星空下的青年且行且歌,歌里又是另一番天地。怎麽就……走到如今了呢?
她闭了闭眼,这世间的事,本就是说不准的。杨乐京是,傅婉是,李泓是,他自然也是。她觉得自己再帮未良这一回,大概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杨乐京的府邸确实很大,但她除了杨乐京的院子和自己的院子几乎没有踏足过其他地方,她知道杨乐京在忌惮什麽,但她并不在意。人寿不过匆匆数十载,她虽对自己的来历仍模模糊糊,却也知道自己的寿数不是这等凡人可比的,何必计较。
更何况,杨乐京越是忌惮,对未良来说越是有利。
如今他们和她都在等一个机会,随着杨乐京腿脚一日日好转,这个机会越来越近。
那些一身灰扑扑的人等在她房前,姿态恭敬而防备,袖子里是同样颜色的柳叶刀。璃疏是第一次看到死士,虽然很想仔细看看,却无奈还有正事要做。
这一天是杨乐京逃跑的日子。
她数了数围在自己身边的人,看得见的有十数个,更别提看不见的。她对这个数字有些满意。于是在看到杨乐京的时候便冲他笑了笑。
杨乐京眯起眼,扯扯嘴角,随即掀起车帘钻了进去。看到杨乐京几乎可以自己行动的双腿,璃疏心情越发不错,连被安排进了哪辆马车也没有在意。
杨乐京经营多年,到底是从京城的铜墙铁壁中跑了出来。他们往北行了三日又向东,坐船南下,却在行至一半时被人拦下。杨乐京的人将那些人杀了个七七八八,混战中却也躺了好几个,他没让璃疏出手,而那些死士守得越发紧了。
他们乘船上岸,却被一把青龙刀阻了去路,持刀者泼在地上的鲜血仿佛一道号角,那些深埋在黑夜中的仇恨种子抽枝发芽,奔向丰收。
杨乐京狼狈逃窜的时候,璃疏正执着一柄软剑杀人。到她匆匆离开之时,那地上正好躺了十来具尸体。
杨乐京腿脚尚未健全,一路跌跌撞撞。远处的天空呈现出被火光照亮的暖色,那是闽南大营,他的人就在那里。
可是谁能告诉他,前面的拒马长朔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他的最後一批死士终于也倒下,闽南大营,杨乐京几乎咬碎了牙,满胸怒火却不得不继续像鼠辈一样逃窜。
未良等一个人很久了。
夏夜星朗,夜风怡人,他的怀中藏着一把刀。他的刀也等这个人很久了。
今天这个人终于来了,他们同样衣衫褴褛,同样饱浸风霜,同样折断了脊梁骨一心一意活下去。
这是一个老乞丐,杨乐京不疑有他。
直到那一片雪亮刀光照亮了他的胸膛,他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竟看走了眼?
“因为我确实是个乞丐啊。”看着杨乐京眼中的难以置信,未良平静地想着。
擡起头,只见璃疏站在远处的树下,一半明一半暗,静静看他。
“杀了我。”他脸上的笑容残忍又轻松,“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在骗你了吗?来吧,杀了我,左右你不是什麽好大夫。”
事到如今,未良早已分不清心里的是愧疚还是仇恨,当时解脱不过一瞬,这道枷锁却缚了他这麽多年。他觉得一切都该结束了。
他看到那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小姑娘解下腰上软剑,一步步走过来,忍不住擡起右手,上面的污垢不知糊了多少层,可他还是能清楚看到,那颗鲜艳欲滴的朱砂痣。
“你总是对我这般。”璃疏轻轻叹了口气,却忽地神色一变,朝他瞪去。
未良手上是一颗青色药丸,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澎湃药力涌向璃疏,她几乎没能站稳。手上的软剑连支撑也做不到,她不消半刻便跪在了地上。
未良笑笑:“能遇见你,大概还是我的幸运。”
他想他兴许真的不该捡那枝桃花的,可是春风一度,生命就此有了颜色,至死了,也无法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