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璃疏停下了声音。桌面上是一片沉默,连兮默默饮酒,老君慢慢吃着东西,胡子随着他的咀嚼一抖一抖,而苍央则是紧紧地盯着她,嘴唇微微蠕动,似乎欲言又止。
璃疏朝苍央安抚地笑了笑,一口饮尽杯中残酒,又执壶给自己加上。
淅淅沥沥的酒声里,璃疏的表情一点点消失:“可惜,不过百年,天兵从天而降,说我乃是天生地长的灵物,要我到天庭做神官。”
“你是这样来的?”连兮有些难以置信。
璃疏淡淡瞥他一眼:“自然不是。我在人界自由自在,当那劳什子神官作什麽?我嫌他聒噪,便将他打了回去。”
“那後来呢?”连兮凑近了问。
璃疏看着老君,声音平静:“後来司非来了。”
闻言,老君动作一滞,筷子上的羊肉又滑回了锅里。
连兮眼珠子转了一圈,将各个表情尽收眼底,笑了一声:“还有什麽事是我不知道的?”若是苍央也不知道便罢了,可看他微微变了脸色,显然是知道什麽,这让连兮生出些许不快来。
璃疏却不说话了,反而收回目光,将老君那块肉夹起来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
最终是老君开口:“六百年前,陛下下旨命身在天牢的百草殿殿主璃疏神君医治桐宫那位殿下,那时扣着她过来的,正是司非星君。”
连兮皱眉:“司非不是天罚台……”话未说完,他已然明白了。
老君见此,也端起酒杯不再说话。
璃疏轻轻笑了笑,接着道:“司非星君修为高强,我不敌他,却在最後关头被个站在一旁看戏的大叔救了。不只是救了,他还抢了骨灰坛子,说这是多大仇,想让这骨灰的主人投不了胎只能做孤魂野鬼麽?又好心给我指了一条路,哄着我上西天找如来安置。未良骨灰坛子还在他手上,我只能跟着他去大崇山。”
“未良?”连兮适时发问。
“唔,就是我那个便宜师父。”璃疏嗤笑一声,“可怜我居然还对这番鬼话半信半疑,直到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都是……一派胡言。”
“你不是奇怪我何时同西天有交情麽,便是那时。”璃疏看向连兮道。
说完又将视线移回吃食上,继续道:“而我直到进了金风台大殿,才知道,这个救我的大叔,原来竟是天帝。他说我在人界行事改了许多凡人命格,牵连生死簿事变,应当要受罚。”
“受罚?天兵和司非可不是这般说的!”连兮冷哼了一声,插话道。
璃疏转着手中的陶制酒杯,也不生气,声音中还带着隐约的笑意:“我也是这般说的,可天帝说先前不过念在我不知缘由的份上,天庭网开一面,奈何我不仅打了天兵,还和司非动起了手,此事便不可善了了。”
连兮不屑至极:“网开一面?哈,只怕是看你难得起了贪念吧!”
璃疏并未回答,夹起一只胭脂虾涮了涮,慢慢吃了。
却突然听见一个清凌凌的声音问:“这是为何?”
连兮看着突然出声的苍央,又看了颇觉意外却也未有动作的璃疏一眼,呵了一声,用手肘拐了老君一下,语气里带了些骂骂咧咧之感:“你来说。”
老君一时不妨,好不容易夹起的虾肉又掉回了盘子里。他叹了口气,搁下筷子,哼哼道:“风扬君修为又长进了麽?”
“好好,我给你赔罪了,说吧说吧。”连兮给老君连涮了两只虾齐齐摆在他的碟子里。
老君没好气地吹了下胡子,又缓缓往後靠了靠,回忆般道:“现在想来,此事我大约还知道一些别的东西,便先从开始讲起罢。大约一千年前,听闻有鬼界大佬求见陛下,讲了生死簿一事,但鬼界之事,天庭不好过多插手,恰逢丹阳帝君发帖,陛下便将此事交给司非,他则赴宴去了。”
听到这里,连兮冷冷哼了一声,却不发一言。
老君接着道:“後来隐约听说这是一不在三界内天生地长的灵物牵扯出来的,要知道这种承造化而生的灵物十分难得,多半会有什麽特异之处,他们大约是起了拉拢的心思。”
“不过。”老君顿了顿,视线扫过连兮和璃疏,停在了苍央脸上,“我们是清楚的,璃疏神君最特别的,是她能看见草木生灵气息脉络的一双眼睛。就譬如,我们看灵药草木,看到的是它们的形,而她看到的,是不同颜色不同形态的‘灵’。”
“整个天庭,清楚此事的,不超过十位,绝大部分都以为她的特异之处是能够直接动用天地灵气。不过当初他们大约连这一点都不清楚,只不过,仅仅是天地灵物,便值得一争,更何况是生了灵智的。”
说着老君像是想起什麽般对璃疏道:“说起来,陛下亲自出手,或许就是因为看到了你同司非打架的模样。算算日子,大约是他赴宴回来正好遇上了。”
璃疏沉默片刻,不欲深究:“或许吧,司非一时看不出,他却是能看出来的。”
说着她又笑了一声:“只不过,我眼睛有异,大约是在他预料之外。他引我去西天,原是想用未良来牵制我,却不想,佛祖发现了我的眼睛不对。”
“用未良牵制……西天的再造之法?”老君擡着一边眉毛问道。
璃疏点头:“未良自己勘不破,魂魄缠满恶障,便是投胎,也只能入恶鬼道。天帝说他有办法让未良前尘忘却重活一遭,条件是我要跟他回天庭,不得再乱生死簿。我後来才知道,三界之中仅有三生池水能做到洗障一事,便明白了他为何将我引到西天。很显然,佛祖不会不卖天帝这个面子,不过……”她唇角翘起一个凌冽的笑,“那是在佛祖发现我可以看到那些东西之前。”
“按约定,未良由我亲手洗魂。只是,三生池的模样我确实未曾料到。那毕竟是三界数一数二的奇境,我掩不住眼中异状。”璃疏扯了扯嘴角,“于是佛祖反悔了,他想要我成为他的收集品之一。”
璃疏声音里满是讥讽:“我想趁他们意见不合时跑路,可重活的未良却生在了大崇山。我在他们手上,毫无还手之力。事已至此,天帝终于图穷匕见。”
“他给了我两个选项。”璃疏的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桌面,“一是,跟他回天庭,他会给我庇护,只是我再也不得离开。二是,留在西天当佛祖的赏玩物件。”
说完,璃疏笑出了声来。
四方桌的其他三面却是一片死寂。
璃疏搁在桌上的手忽然一暖,她沿着一路往上看去,却是苍央强作平静的眼睛。不知怎的,她的表情忽然就柔软下来,伸手按在了苍央覆着她的那只手上,安抚道:“没事的,都过去了。”
这句话却让苍央维持得还算好的表情彻底裂开了,他眼眶里掉下大颗大颗的泪珠,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委屈,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璃疏想抽回自己的右手,试了两下都没抽回来,也不知苍央哪里来的那麽大劲,捏得死紧。她只好用左手胡乱地给他抹掉脸上的泪水,谁知没抹两下,这只手也被抓住了。
她眼角跳了跳,不着痕迹地瞥了喝酒的老君和望天的连兮一眼,使了法术挣开苍央,又在他有所动作前给他两只手下了个禁制,然後一气喝完自己杯子里的酒,冲老君和连兮道:“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今日便到这里吧,多谢老君和风扬君款待,我先带他回去了。”
连兮神色有些冷,但还是微微颔首道:“改日我再找你。”
老君叹了口气,看也没看她,一手扶额,头疼般道:“去吧去吧,今日饮了酒,路上慢些。”
璃疏抓着苍央边往外走边道:“我省得的。”倏忽便不见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