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感慨,不由得出声问裴清璋哪里搞来这些东西。“本来就有,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放这里的。我勉强洗了洗。”
说这话时裴清璋几乎低下脸去——虽说不至于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对自己干家务活的水平也没有信心——“你吃饭了吗?我去给你拿点。”说着就要走。
“别——”她拉住裴清璋,“别走。咱们就这样呆一会儿。”
空间很窄,两个人勉强能并肩坐下,她还在歪着脑袋。其实没有几天,但她的思念很多,很长。
等待真心所爱的人出现需要一生,再等她从消失的边缘回来需要一世。
雨水滴滴答答,她靠在裴清璋的肩头,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坐了好一会儿。直到雨声渐稀,她才开口问道:“有消息吗?”
裴清璋轻轻摇头,“日本人那边非常安静。都是沟通日常活动。中美所也没有新的任务下来找你,也就不知道你躲起来了。”
她叹气,“我今天给德堂送了一封信。”
“哦?”
“如果这封信还没有回音,我就只能靠自己了。”
风吹过,从木屋的板缝里漏进来,裴清璋立刻拿起毛毯给她披上,“我陪你。”
“嗯。”她转过身,伸出手搂着裴清璋的脖子,两人依偎在一起。“如果是那样,我就得找到田博。”
“那样的话,我们就只能依靠小鹰了。你愿意吗?”
“事到如今……”她在裴清璋的颈窝里轻笑,声音从鼻子里逸出,像是自嘲,“只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她愿意,你放心。”
裴清璋之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那天在医院,万小鹰正好撞见她。万小鹰那天依旧是去看朱小姐,朱小姐大概没几天就可以出院了,她去提前处理了相应的手续,与朱小姐话别。出院那天,她也就不接了。没想到在医院遇见一脸倦容陪母亲来复查的裴清璋。
她看见裴清璋的时候也被裴清璋看见了。两人使了个眼色,裴清璋的眼神往后挪了挪,她就在医院外面等着,一直到裴家母女出来,陶静纯告别女儿自去玩乐、裴清璋转向东边,她才跟上去,走了一段,方才一前一后步入路边的弄堂。
她问裴清璋怎么样,又问汤玉玮,言语里不提及具体的“在哪里”或者“怎么回事”,给裴清璋完全的自主权去选择如何理解和回答。裴清璋当时说的是还好、就是遇到了一些问题,“她之前找过你吧?”
既然裴清璋这么说,她也就放下心,“是。让我帮她看看那个人被抓进去没有。”说时在空中用手指画了一个“田”字。
裴清璋点点头,没说什么,她也不便问。两人就开始说家常。只是要散的时候,裴清璋问她,如果有需要,她能否帮忙。
“当然,裴姐姐放心。”
所以现在裴清璋来找她的时候,她不但有心理准备,甚至还有迫不及待。毕竟从最近她的观察来说,军统方面四处追杀一些人,阵仗很大,满城风雨,她一个编外的人都感受到了,肯定是大事。她不知道、却很大、让裴清璋愿意来求她、让汤玉玮失踪的事,她怎么能错过呢?
她好奇,这是与生俱来的。此外,抛开好奇,她当然也愿意帮助这两个人。
像帮助自己最喜欢的书里甚至是梦里的一对璧人。这是圆她自己的梦,无怨无悔。
即便这天深夜在裴家花园的木棚里见到汤玉玮的时候,汤玉玮依然没有把事情的全部告诉她,她也不觉有何不妥。汤玉玮说想要见田博,面审。她说好。汤玉玮说怎么骗出来再议,先要找到可以见的安全的地方——好像担心身边都是眼睛一样。
她笑了,“我有个地方,准保不会被发现。”
丁雅立站在柜台后面,亲自送了三个房间的客人进去之后,路过那间最隐秘的包间,正好遇见侍应生端着清酒要进去,她立刻假装关心最尊贵重要的客人、上前把酒水检查了一遍,才让侍应生把酒送了进去,自己则站在门口目送——实际上,是偷听。
嗯,开始了,是那个汉奸在劝酒。她回到柜台的时候让侍应生又送了一瓶酒去,当作礼物。要不是他们点的肉太多,她还想送点肉的。
她回到柜台后面站着,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账本,一边努力掩饰自己脸上可能有的兴奋或者因为控制兴奋而产生的面部肌肉扭曲,尤其是在眼神几乎不由自主地瞟向电话的时候——万小鹰怎么还不打电话来?
她等着万小鹰的电话,电话铃一响就是她解脱的时候。
万小鹰早就“离开了”,至少在别人看来——这些人是通通不知情的,只有她知道,知道每一堵墙和每一堵墙后面的秘密——现在也早就该“回来了”,如果没有动静,难道里面出了什么问题?比如,那汉奸被日本人杀了?
要真是那样,也许对于万小鹰和万小鹰要帮助的人来说不是好事,但对她来说倒不一定,她巴不得事情大了、再大一点,好让此地毁灭。
好像这个比她的住所更称得上是“盛公馆”的地方之所以能够成为被上海的“高级”日本人称道,不是她精心设计、装饰、安排、服务的功劳似的,好像她接受到的那些真心的夸赞——包括不想打仗的思乡的日本人的泪水(也让她感慨哀伤)——不是什么珍贵的真心的人类情感,而是垃圾,她点头哈腰地接收到,直起腰转身就扔进垃圾桶里。
身为主人——比盛东声更像主人——她竟然巴不得它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