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雪像块冻透的铅,把永宁侯府压得喘不过气。荣禧堂的灵幡垂在穿堂风里,红绸褪成暗紫,与檐下悬着的冰棱相映,倒像串凝固的血珠。诵经僧的木鱼声敲得飘,混着香灰味漫过回廊——香烛换得勤,烛泪积了半尺高,却没半点真切的悲恸,反让每个进出的人都多了层试探的虚浮笑意。安氏的楠木棺停在正中,铜环上凝着的雪粒始终没化,像个沉默的拷问,悬在每个人喉头。
沈静姝把自己关在听雪堂,连窗缝都用棉纸糊了三层。春雨捧着叠好的墨色大氅回来时,指尖还沾着书房的松烟味:“世子爷正对着画轴出神,奴婢搁下大氅就退了,没见着别的。”她“嗯”了声,目光落在窗外的老梅上——枝桠上的雪化了大半,露出些焦黑的断痕,是去年冬日萧煜亲手修剪的。这些日子她总捧着本《南华经》,书页翻得卷了边,指尖却总无意识摩挲着“心隐于形”那页的墨迹。
唯有夜深人静时,她才敢掀开床板。樟木的潮气混着金属的冷意涌上来,镔铁盒与青鸾簪并排躺在暗格里,簪头珍珠被月光照得乌,倒像只半睁的眼。萧煜那句“忘了吧”总在这时钻出来,带着雪夜的冰碴子,可他披大氅时指尖擦过她肩头的力道,又分明藏着些说不清的护持。他像块浸在雪水里的墨玉,看着冷硬,内里却未必没有温润的纹路。
第三日午后,雪终于歇了,天却灰得沉,像块浸饱水的棉絮。陈太医的药箱碾过积雪的声响刚到院门口,沈静姝就攥紧了袖口——那里面藏着片干枯的梅瓣,是大氅里掉出来的,边缘还留着指甲掐过的印子。
诊脉的手指搭上来时,她觉出些异样。陈太医的指腹有层薄茧,不似寻常医者的细腻,按在腕间的力道重了半分,像在叩击某种暗号。“夫人脉象浮数,”他收回手,狼毫在宣纸上划过,墨痕比往日深些,“忧思如潮,恐伤及根本。茯神三钱安神,切记‘静候时机,神藏于密’。”
最后八个字说得极轻,尾指在“茯神”的“神”字旁边飞快点了三下。
沈静姝指尖刚触到药方,就觉出这张纸比寻常麻纸更糙些,“神”字的墨迹边缘微微毛,像是刻意用浓墨晕染过。待陈太医的药箱声远了,她对着光举起来,果然见“神”字右下角藏着个极小的刻痕,像半朵梅花。
神……藏于密……
记忆忽然翻涌——十岁那年跟着母亲路过后花园东南角,见着座破败的小神祠,母亲攥着她的手莫名收紧,拉着她快步走开时,鬓角的青鸾簪撞出细碎的响。那时她只当是母亲怕神佛,如今想来,那分明是刻意的回避。
暮色压下来时,沈静姝扶着春雨的手出门。雪地里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风卷着残雪灌进领口,远处假山上的积雪滑落,“轰”的一声闷响,倒像有人在暗处跺脚。春雨攥着暖炉的手沁出汗:“小姐,这地方太偏了,要不……”
“你在门口盯着,见人就咳三声。”沈静姝打断她,推开那扇歪斜的木门。门轴“吱呀”一声,像被踩疼的野兽嘶吼,积在门楣的雪“簌簌”落在肩头,带着潮湿的霉味。
火折子的光晕刚亮起,就照见尊斑驳的神像——只剩半截身子,露着的小臂上刻着模糊的甲胄纹路,倒像个武官。供桌下结着蛛网,灰尘厚得能埋住脚背,她按藏书楼的法子摸遍供桌暗格,指尖忽然触到神像背后的砖块——比别处凉半分,边缘还带着松动的缝隙。
“咔”的一声轻响,砖块陷进去半寸,侧面的石板悄然滑开,露出个黑黢黢的孔洞。油布包入手沉实,外层沾着些干燥的樟木屑,和暗格里的气味一模一样。
玄铁令牌撞在掌心的瞬间,沈静姝的心跳险些蹦出喉咙。正面的“影”字篆体刻得凌厉,起笔处像把出鞘的刀,背面的苍鹰展开双翼,利爪抓着半片云纹,翅膀尖的线条竟与布防图上的关隘曲线分毫不差。最让她心头一震的是,令牌左侧边缘的梅花刻痕,缺的正是青鸾簪上那半片——两相对合,恰好是朵完整的寒梅。
“小姐!”春雨的咳嗽声从门外传来,带着惊慌。沈静姝迅包好令牌塞进衣襟,石板归位时,指尖扫过神像的残肩,竟摸下块碎瓷片,上面沾着点暗红的痕迹——像干涸的血。
回听雪堂的路上,寒风吹得衣襟贴在身上,令牌的棱角硌着心口,倒比镔铁盒更让人安心。暗格打开的瞬间,三样东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镔铁盒的机括、青鸾簪的珍珠、令牌的苍鹰,隐隐构成个三角,像幅未完成的图谱。她忽然想起萧煜书房的寿山石印,印底的“景行”二字,似乎与“影”字的笔法出自同一人之手。
窗外的月光爬上窗棂,照得令牌上的苍鹰仿佛要飞起来。沈静姝指尖划过“影”字,忽然觉出这字的笔锋里藏着些熟悉——母亲给她写的“静”字,起笔也是这般藏锋敛锐。这令牌是母亲的信物?还是那个秘密组织的凭证?阮家军当年的粮草,会不会就是靠这令牌调动的?
远处传来梆子声,三下,沉得像敲在冰上。沈静姝攥紧令牌,指节泛白——她仿佛看见无数条线从这枚令牌延伸出去:一头连着十年前阮家军的冤案,一头缠着萧煜手中的布防图,还有一头,或许正系在皇宫深处皇帝的龙椅上。
春雨在外间打了个哈欠,脚步声渐远。沈静姝将令牌藏进枕下,与那把匕并排躺着。寒铁的凉意透过锦缎渗上来,她忽然想起陈太医诊脉时的眼神——那不是担忧,是期许,像在等一把锁终于找到钥匙。
风雪虽停,檐下的冰棱却还没化,折射着月光,像排锋利的刀。沈静姝闭上眼,掌心的梅花刻痕与簪子的纹路在脑海里重叠。萧煜的沉默、陈太医的暗号、神祠的残像、令牌的寒芒,这些碎片正在慢慢拼凑出真相的轮廓。而那座始终隐在夜色里的观星阁,或许就是这一切的终点。
她忽然听见院墙外传来极轻的响动,像有人用骨节敲了三下树干。紧接着,远处观星阁的方向亮起一点微光,转瞬又灭了。沈静姝猛地睁开眼,摸向枕下的令牌——这一次,她没有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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