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慧珍蹲在阳台角落,指尖刚触到那盆绿萝蜷曲的叶子,楼下就传来老周的咳嗽声。不是平日里清嗓子的轻咳,是裹着痰音的、一下接一下扯着肺的咳,像台旧风箱在楼道里嗡嗡作响。她慌忙直起身,膝盖在瓷砖上磕出轻响也顾不上,扒着栏杆往下看——老周正扶着单元门的铁柱子,背佝偻得像张拉满的弓,蓝布衫后心洇出一大片深色的汗渍。
“你慢点儿!”她朝下喊,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老周抬起头,隔着六层楼的距离,她看见他嘴角牵了牵,想说什么,又被一阵咳嗽堵了回去。等他终于挪进楼道,陈慧珍才现自己的手还攥着阳台的晾衣绳,掌心印出一道红痕。
这年夏天热得反常,入伏才三天,空气就闷得像浸了水的棉絮。陈慧珍把冰箱里最后一块冰放进老周的搪瓷杯,刚端到客厅,就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不是老周的钥匙——老周的钥匙串上挂着个铜制的小葫芦,开门时会叮当作响,而这次只有钥匙插进锁孔的钝响。
门开了,周明轩站在门口,肩上挎着个黑色的双肩包,额前的头被汗打湿,贴在皮肤上。他比春节时瘦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青影,看见陈慧珍,愣了一下,才开口:“妈,我回来了。”
陈慧珍还没来得及应声,老周从卧室里走出来,手里攥着本翻开的《三国演义》,看见儿子,眼睛亮了亮,咳嗽都忘了:“明轩?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这月要加班吗?”
“项目提前结束了,”周明轩把包放在玄关的柜子上,换鞋时顿了顿,“爸,你咳嗽怎么没好?上次让你去医院做检查,你去了吗?”
老周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书脊,书页被捏得皱:“去了去了,医生说就是老毛病,开了点药,吃着就好。”他说着,把书往身后藏了藏,陈慧珍看在眼里,没说话,只是把搪瓷杯递到儿子手里:“先喝点水,刚加了冰。”
周明轩接过杯子,指尖碰到杯壁的凉意,心里的烦躁好像散了点。他这次回来,其实没打算提前说。上周视频时,看见父亲咳嗽得连话都说不完整,母亲在镜头那头强装镇定地收拾桌子,他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一早就跟领导请了假,买了最早一班高铁票。
晚饭时,陈慧珍做了一桌子菜,都是周明轩爱吃的。糖醋排骨炖得软烂,筷子一夹就能脱骨;青椒肉丝里的青椒还带着脆劲儿,肉丝切得细,裹着酱汁;还有一碗番茄蛋汤,蛋花打得匀,飘着葱花。老周今天胃口格外好,吃了小半碗米饭,还夹了两块排骨,陈慧珍看了,悄悄把自己碗里的排骨夹到他碗里:“多吃点,补补身子。”
周明轩看着父母的互动,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他放下筷子,刚想说去医院做个体检的事,老周先开口了:“明轩,你这次回来,能待几天?”
“想多待几天,”周明轩说,“爸,我陪你去趟医院吧,做个全面检查,放心。”
老周的筷子顿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我都说了没事,花那冤枉钱干什么?你挣钱也不容易,在上海租房吃饭都要花钱。”
“钱的事您别操心,”周明轩往前凑了凑,“就是做个体检,没多少钱,我陪着您,不麻烦。”
“我说不用就不用!”老周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些,筷子往桌上一放,“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不用你们瞎操心!”
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僵了。陈慧珍连忙打圆场:“孩子也是好意,你别跟孩子急啊。明轩,你爸就是怕麻烦,等他想通了再说。”
周明轩看着父亲紧绷的侧脸,心里又气又疼。他知道父亲一辈子节俭,舍不得花钱,可这是看病啊,怎么能省?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端起碗,扒了两口饭,没什么滋味。
夜里,周明轩躺在次卧的床上,听见隔壁房间传来父亲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断断续续的。他翻了个身,看见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照进来,在地上投出一道细长的影子。他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不管生什么病,都硬扛着,说去医院太贵。有一次他烧到度,父亲背着他去社区医院,路上走得急,鞋都跑掉了一只,回来后自己感冒了,却只是喝了碗姜汤,就去工厂上班了。
那时候家里穷,父亲在纺织厂当搬运工,母亲在菜市场摆摊卖菜,两个人起早贪黑,就是为了给他攒学费。他记得有一年冬天,母亲的手冻得裂了口子,渗着血,还在给人称菜,他看着心疼,说不想上学了,想去打工。父亲当时就火了,抬手要打他,最后却只是叹了口气,把他拉进怀里,声音沙哑:“爸就是砸锅卖铁,也得让你读书。”
后来他考上了上海的大学,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走的那天,父亲背着他的行李,送他到火车站,反复叮嘱他要好好吃饭,别舍不得花钱。火车开的时候,他看见父亲站在月台上,挥着手,眼角红红的。那时候他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让父母过上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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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现在,他在上海有了稳定的工作,能挣不少钱,却连让父亲去医院做个体检都做不到。他越想越难受,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打湿了枕巾。
第二天早上,周明轩醒得很早,听见客厅里有动静,起来一看,是母亲在打扫卫生。陈慧珍看见他,笑了笑:“醒了?我做了你爱吃的豆浆油条,快洗漱吃饭。”
周明轩点点头,走进卫生间,洗漱完出来,看见父亲坐在沙上,手里拿着报纸,却没看,眼神有些放空。他走过去,在父亲身边坐下:“爸,昨天我说话语气不好,您别生气。”
老周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这身子真没事,就是老毛病了。你在上海工作忙,别因为我的事耽误了工作。”
“工作再忙,也没有您的身体重要,”周明轩握住父亲的手,父亲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指关节有些变形,“爸,您就听我的,去医院做个检查,要是真没事,咱们也放心,要是有事,早现早治疗,也能少遭点罪。”
老周看着儿子真诚的眼神,沉默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行,听你的,去检查。”
周明轩心里的石头一下子落了地,连忙拿出手机,预约了市医院的呼吸科专家号。下午,他陪着父亲去了医院,做了胸片、ct、血常规等一系列检查。检查结果要等三天后才能出来,老周一路上都很紧张,不停问医生:“我这没事吧?是不是就是普通的咳嗽?”医生只是笑着说:“等结果出来就知道了,别太担心。”
这三天里,老周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总是坐在沙上呆。陈慧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也只能安慰他:“别胡思乱想,肯定没事的。”
周明轩也尽量陪着父亲,陪他下棋,听他讲以前在工厂的事。老周讲起年轻时的事,眼睛里有了光彩,话也多了起来。他说他年轻时在工厂里,是搬运队的骨干,一次能搬一百多斤的东西,还得过先进工作者;说他和陈慧珍是经人介绍认识的,第一次见面时,陈慧珍穿着一件碎花衬衫,扎着两个麻花辫,害羞得不敢看他;说周明轩小时候特别调皮,有一次爬到树上掏鸟窝,差点摔下来,吓得他心都快跳出来了。
周明轩听着父亲的话,心里暖暖的。他好像很久没有这样静下心来,听父亲说话了。以前他总觉得父亲唠叨,每次打电话,没说几句就挂了,现在才知道,父亲的唠叨里,全是对他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