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财权
沈厌背着手,下颌线绷得死紧,死死盯着虎子从凌战手里接过那个干瘪的银袋子。
那袋子轻飘飘的,仿佛在无声嘲笑他昔日的挥金如土。
——反了天了!
他胸膛起伏几下,目光在虎子严肃的小脸和凌战平静无波的神情间扫了个来回,硬生生把到嘴边的咆哮咽了回去。街上人来人往,他沈公子丢不起这人!
大红绸缎长衫的下摆猛地一甩,沈厌转身,迈着一种刻意的丶带着矜贵气的步子,朝着南街最热闹处走去。那身段,那绸缎的光泽,在灰扑扑的街景里确实扎眼,引得路人侧目。
“虎子,”他头也不回,声音拖得老长,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记着,先去‘云锦阁’,扯几尺上好的月白细棉布,做里衣。再去‘福记’,买五斤酱肉,要肥瘦相间,油光水滑的那种……”
身後一片死寂,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轱辘声。
沈厌不耐烦地一回头——
虎子攥着钱袋,小脸绷得像块铁板,眼神坚定:“爹,娘说了,这钱是买粮的命根子,一个铜板都不能乱花!”
沈厌眉毛瞬间挑上了天灵盖:“乱花?!里衣!贴身穿的!这是乱花?!”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娘说了,上次买的棉布还剩半匹,先用完。”虎子一板一眼,毫无通融馀地。
沈厌喉头一哽,差点背过气去。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退而求其次:“行!里衣先搁着!酱肉!孩子们正长身体,总该吃点荤腥吧?!”
“娘说了,”虎子摇头摇得像拨浪鼓,“镇上肉铺涨得邪乎,等赶集去村里屠户那儿买,能省下十文钱呢。”
沈厌:“……”他感觉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眼前发黑。
——反了!彻底反了!凌战!你教的好崽子!
他猛地转身,脚下生风,大红衣摆几乎要飞起来,直冲“云锦阁”。掌柜那张熟得不能再熟的老脸刚堆上谄媚的笑,沈厌的手指已经精准地戳向一匹流光溢彩的宝石蓝绸缎。
“掌柜的,这匹!给小爷包起来!”
那光滑冰凉的触感,让他憋屈了两天的心总算舒坦了点。
已经在幻想这料子衬得自己如何玉树临风。
“好嘞!沈公子,还是老规矩,记……”掌柜笑得见牙不见眼。
“不行!”一声清脆的童音像把锥子,猛地扎破了沈厌的幻想泡泡。
大妞不知何时幽灵般杵在他身後,小手死死攥着另一个更鼓囊的钱袋,显然是凌战给的生活费,小脸严肃得能刮下霜,“爹!衣裳钱归我管!娘定的额度,您要买这…这屁布,这个月就别想吃肉了!”
“屁…屁布?!”
沈厌的声音陡然拔高,耳根“唰”地红透,一半是气的,一半是羞的。他猛地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字来:“大妞!你爹我!就买!一!匹!布!”
大妞毫不退缩,小胸脯一挺:“娘说了,这料子金贵又娇气,沾点灰就废了,不如靛青粗布,结实耐造,下地干活都行!”
“下…下地干活?!”
沈厌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嘣”地一声断了。他猛地一甩袖子,绸缎“哗啦”一声从柜台上滑落,掌柜手忙脚乱去接,沈厌已经像只炸了毛的孔雀,头也不回地冲出店门,只丢下一句裹着冰碴子的话:
“——回!家!”
“砰!!!”
院门被沈厌一脚踹得山响,门板撞在土墙上,簌簌掉灰。
檐下啄食的鸡群惊得“咯咯”乱飞,扑棱着翅膀窜进鸡窝。
凌战带着四个孩子,慢悠悠地卸着车上的东西,闻声擡头,只看见沈厌那道火红的身影裹挟着雷霆之怒,一头扎进了堂屋,留下四个孩子面面相觑,缩了缩脖子。
“凌!战!”
沈厌憋了一路的火气,终于在自家屋檐下炸开了锅,肺都快气炸了,指尖抖得厉害,“你!什麽意思?!”
凌战不紧不慢地走到院角的磨刀石前坐下,拿起柴刀。
“噌…噌…”地磨了起来,头也没擡:“嗯?”
“‘嗯’?!”
沈厌在屋里像只困兽般转了两圈,猛地抓起自己那个空荡荡的钱袋,狠狠朝磨刀石方向砸去!铜板“哗啦啦”滚了一地,有几枚蹦到凌战脚边。
“你看看!就剩这点铜板了!连匹像样的布都买不起!你让他们管?!一群小崽子懂什麽?!他们懂什麽叫体面?!”
虎子不服气地梗着脖子:“娘教我们记账了!清清楚楚!上个月爹在镇上‘醉仙楼’请人喝酒就花了八十文!回来还买了两坛‘梨花白’三十文!家里钱不够,後半月只能天天啃窝头喝稀粥……”
沈厌:“……”
被当衆揭了老底,他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黑。
凌战停下磨刀,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石粉灰:“你花钱,没数。”
沈厌胸口剧烈起伏,气到极致反而发出一声瘆人的冷笑:“行!好!你们管!你们厉害!”
他冲出门,发现被自己扔出去的钱袋,已经被凌战弯腰捡起,塞到了大妞手里。
“记好账,”凌战对大妞说,眼睛却看着沈厌,“算你爹的制衣钱。”
院子里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