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维的目光在谢令仪那张冷艳逼人的脸庞,与照夜那酷似故人的眉眼间反复流连,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竟爆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说得好!痛快!”
眼见突厥兵锋骤敛,扶风沟对岸,紧绷如弦的北襄将士们,齐齐松了口气。谢令仪遥遥朝他们挥手,姿态从容,示意大军按计划退守至杻阳山外。
这识趣的退兵之举,让乌维脸上瞬间阴转晴,喜笑颜开。他满意于谢令仪的审时度势与“示弱”,当即鸣金收兵,率部退向霜刃岭方向。
尘埃落定,他抚摸着腰间的狼头绶带,目光灼灼地锁在场中那对主仆身上,唇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朗声道:
“本王,欲纳你们主仆二人!”
谢令仪神色沉寂,面上并无异色,关外物産贫瘠,突厥作为关外霸主,极擅长掠夺抢占。
而且,只要他见了照夜,就一定想收入囊中。
只是该有的推辞还要有,时机未到,还是要吊足乌维的胃口。
“我为北襄国母,岂能二嫁他人?”
乌维哈哈大笑,眼中多了丝对汉人独有的蔑视:“你们中原那群臭墨水的文化,在草原可不中用。”
“我纳你们,是知会,可不是求亲!”
他从怀中掏出信函朝谢令仪扬了扬:“给你们北襄皇帝的信,只要他着你与侍女和亲,我突厥便退居王城,不再前袭。”
谢令仪瞥了眼他手中的信,眼底浮出一缕冷意,依照段怀临的性子,能用她换北境安定,这笔买卖很划算。
这封信的结局,显而易见。
面上,她的眼泪顷刻浮落眼眶,一滴滴落在地毯上,带着哽咽道:“我在北襄为一国之母,如今你已有可贺敦,那我是什麽?妾?仆从?!”
乌维一时语塞。原以为这汉家女子清高刚烈,少不得要寻死觅活地闹上一场,未料她竟已开始盘算起名分地位。这般不念故土丶轻易背主的行径,实在令人齿冷。他眼底掠过浓重的鄙夷,连带想起北襄出身的李若光,胸中亦翻涌起一股厌恶。
正当他预备开口斥责谢令仪时,却不料她开口道:“我不做妾,你让我做可贺敦,我给你足够粮草,教突厥再不受饥寒之苦。”
足够粮草……
这四个字,重逾千斤,狠狠砸在乌维心头。突厥连年劫掠,根源便是这片贫瘠土地难以供养他的雄鹰铁骑。若能摆脱这跗骨之蛆般的饥寒……那席卷四海的宏图霸业,岂非指日可待?
巨大的诱惑如同甘美的毒酒,令他心旌摇荡,他强压下几乎要破胸而出的狂喜,绷紧面皮,厉声嗤道:“荒谬!纵是吞下整个北襄,也填不满我草原的胃口……”目光却如铁鈎,死死攫住谢令仪,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变化。
帐内烛火摇曳,映照着谢令仪沉静的侧颜。她非但不辩驳,反而勾起唇角,绽开一抹清浅却笃定无比的笑意,那笑容里盛满了洞悉一切的从容与势在必得。她的自信太过耀眼,反倒让乌维心头疑窦丛生。
他喉结滚动,试探着松了口风:“……不过,念你一片‘诚心’,本王倒愿给你个机会。说说你的法子,若真能解我突厥粮草之困,可贺敦之位……许你又何妨!”
谢令仪眼波流转,似是无意般掠过帐门缝隙。毡帘之外,人影幢幢,赫连兰烬安插的眼线,想必正屏息凝听。
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帐内沉滞的空气:“草原逐水草而居,全赖天时。风雨难测,则牛羊难继,此乃游牧之殇。”她顿了顿,指尖轻叩案几,“我手中有一物,名曰‘番薯’。耐旱,不挑水土,纵是戈壁荒滩亦可扎根。生长期短,産量惊人……只需一年光景,足以让突厥上下,再无冻饿之虞!”
“耐旱……荒滩可活……産量惊人……”每一个词都精准地撩拨着乌维最深的渴望。他胸中热血翻涌,几乎要拍案而起!然而,那“一年之期”又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些许冲动。他按捺住激荡的心绪,板着脸道:“空口无凭!若你所言非虚,待事成之日,本王自当践诺!”
这分明是一张空头许诺,谢令仪却浑不在意,当即铺开纸笔,修书一封,命人火速送往云出绽处,调运番薯藤苗。她纤细的手指捏着信笺一角,并未立刻递出,反而擡眸看向乌维,唇边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狡黠笑意:“妾身已为王上殚精竭虑,王上……是否也该依我汉家习俗,予我‘三书六礼’,便是纳妾,也得有个明媒正娶的文书体面,不是麽?”
见她并未立时索要可贺敦之位,只求些虚礼排场,乌维心中戒备顿时卸下大半。金银财帛于他不过尘土,若能以此安抚这狡黠如狐的女人,何乐不为?他当即大手一挥,命心腹速速去采办。
待乌维带着那封寄托着“粮草希望”的书信心事重重地离去,照夜才悄然上前,压低声音回禀:“方才侧帐,有侍女送酥油茶,闲谈提及,乌维痴恋赫连兰烬,正大兴土木,欲为其修筑‘猎鹿台’。”
“猎鹿台?”谢令仪轻声重复,指尖拈起案上温热的酥油茶碗,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赫连兰烬……若还龟缩于暗处,不肯现身,倒真真辜负了她那‘连嫁四汗’的赫赫‘威名’了。”
她放下茶碗,瓷底与木案相触,发出清脆一响。
“走吧。”谢令仪理了理袖口,唇边笑意清浅,眼底却凝着寒霜,“既已是突厥王‘未过门的侍妾,咱们……也该去拜会拜会这位尊贵的可贺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