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破庙前的老槐树上已挂起了三盏红灯笼,灯纸被露水浸得微沉,昏红的光晕在雾中洇开,像凝住的血珠。
风过处,灯笼轻轻相撞,出“噗噗”的闷响,如同低语。
林昭然站在庙阶中央,袖中铜牌与掌心的温度交缠,能清晰触到内圈金线凸起的纹路——那是昨夜柳明漪带着绣娘赶工的痕迹,每一道针脚都绷得极紧,像要把“敢问天地”四个字钉进铜骨里。
铜牌边缘微微烫,仿佛真有火种藏于其中,随血脉搏动。
三百人挤在庙前空地上,大多是青衫布履的寒士,也有几个裹着粗布围裙的妇人,阿阮站在最前排,月白绣鞋沾着晨露,鞋尖已泛出深色水痕。
间插着根竹簪,是昨夜柳明漪亲手替她别上的,簪尾削得极细,触着耳骨时有微痒的触感。
她听见脚步声近了,指尖轻轻抬了抬,像在丈量来者的距离。
草叶上的露水滑落,打在肩头,凉意渗进衣料。
“阿阮。”林昭然的声音比平日更轻,却穿透了晨雾,像一缕银线穿行于棉絮之间。
她将铜牌递到盲女掌心,指腹擦过对方因常年穿针而磨出的茧子——那茧厚而硬,边缘微微翘起,像树皮剥落前的褶皱,“这是第一枚。”
阿阮的手指在铜牌上缓缓游走,摸到“阿阮”二字时,嘴角先弯了,指尖微颤;摸到内圈金线时,整个人忽然顿住。
那金线凸起如细刃,划过指腹,竟有灼热之感。
她仰头,盲眼朝着林昭然的方向,睫毛簌簌颤动,像被风惊扰的蝶翼:“先生,这字……烫。”
柳明漪不知何时站到了旁边,手里还攥着半卷金线,金丝在晨光中闪出细碎的光,像未熄的火星。
闻言轻声道:“她说像火。”
林昭然望着阿阮亮的眼尾,喉间紧。
她想起昨夜阿阮用指尖“读”章程时,泪珠落在“敢问天地”上的模样——那墨字吸了泪水,微微晕开,像被火燎过的纸边。
此刻这四个字真的成了火,从铜里烧出来,烧进每个授业者的血肉里。
“今日授的不是权,是火种。”她提高声音,老槐树的枝桠在头顶沙沙作响,叶片摩擦声如细雨洒落,“你们去的地方,就是新的补遗讲。不必等官府的文牒,不必求学宫的认可——”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里攥着拳头的老塾师、咬着唇的绣娘、攥着破书的少年,“你们教一个孩子,火种就多一分;教十个孩子,就够烧暖一条街。等哪日,这火种连成了片……”
她没说完,人群里忽然有人喊:“连成了片,就能烧穿那道铁幕!”
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脖颈通红,额角沁着汗珠,手里还捏着半块硬的炊饼——那是前日在补遗讲蹭课的孤儿。
他声音嘶哑,却像刀劈枯木,斩断了所有迟疑。
林昭然望着他亮的眼睛,忽然笑了:“对,烧穿铁幕。”
日头爬上老槐树梢时,三百人背着包裹陆续离开。
晨雾渐薄,人影在光中拉长,脚步踩在湿地上,出“噗嗤、噗嗤”的声响,像春泥吞咽着希望。
阿阮的包裹最沉,柳明漪往里面塞了十块新制的典砖,每块都刻着《资格试章程》全文。
砖面冰凉,棱角分明,压得她肩头微微下沉。
林昭然送她到路口,听她用竹杖敲着青石板数步:“去越州,盲女院的阿婆们等着我教她们摸字呢。”竹杖点地,清脆的“嗒、嗒”声在石板上回荡,像节拍器丈量着前路。
“路上小心。”林昭然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指尖触到她耳后微凉的皮肤,“到了给柳姐姐捎个信。”
“知道。”阿阮摸索着抓住她的手,掌心的铜牌硌得生疼,那凸起的金线压进肉里,竟有温热的错觉,“先生,我会把火种点得很旺。”
目送最后一道身影消失在晨雾里,林昭然转身回庙,却见程知微蹲在门槛边,怀里抱着一摞公文,额角沾着草屑,丝被汗水黏在颊边。
他见她进来,猛地站起,袖中掉出半块冷透的炊饼:“林先生,礼部出幺蛾子了!”
“慢慢说。”林昭然捡起草屑,示意他坐下。
指尖触到草叶,微刺,带着泥土的腥气。
程知微喉结动了动,摊开公文:“他们说铜牌不是官印,私学授业资格不能算科举报名凭证。这要真成了……”他攥紧公文角,指节白,“往后寒门学子就算跟授业者学了,也没资格进考场,改革就断了根!”
林昭然的指尖在案上轻轻叩着,目光落在他怀里的《星火录》草稿上——那是他连夜整理的授业者讲学实录,墨迹未干,还沾着墨点。
墨香混着纸页的微潮,在鼻尖萦绕。
“你打算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