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沈砚之批的“三年后议废”——三年,足够让这些“附录”在民间生根,足够让更多“屋漏”变成“窗”,让更多“天光”照进来。
“去染吧。”她轻声道,“染最浓的颜色。”
林昭然指尖还沾着靛蓝染汁,程知微的声音撞进染坊时,她正替阿阮系紧绣线团的麻绳。
小吏的靴底碾过青石板,带起一阵风,吹得晾在竹竿上的“触读谱”哗啦作响——那些凸起的“礼”“仁”“学”字在风里摇晃,像一串会说话的铃铛。
“附录暂存!礼部批了!”程知微的喉结上下滚动,朱印在他衣襟上洇开个红莓似的印记,“主司大人拍案说‘暂列附录’,沈阁老翻着《考工记》补了句‘古制可溯’,连寿衣星图都算进典册了!”
阿阮的手突然攥紧了线团,绣针“叮”地掉在染缸沿,溅起一星靛蓝。
她盲眼微颤,嘴角却往上翘得像月牙:“昭然姐姐,前日教孩子们背的‘我非学新,乃复古’,原是要刻进官谱里的?”
林昭然替她捡起针,针尖在阳光下闪了闪,像一粒不肯熄灭的星火:“官府要立规矩,咱们便把民间的活计变成规矩的骨头。”她转身时,靛蓝染液在木盆里荡开涟漪,倒映着她眼底的光,“阿阮,明日起教盲童们‘考据课’——背《考工记》里的百工条目,背绣娘口述的三代纹样,就说‘这是老祖宗传下的正典’。”
“好!”阿阮摸索着抓住她的手腕,掌心还沾着染汁的凉,“我让孩子们用绣线把经文编进围脖,冬天戴着,摸到字就想起‘古制’。”
柳明漪掀帘进来时,间银簪挑着半片未收的月光。
她怀里抱着卷竹帛,竹节上还留着刻刀的新痕:“各州绣坊的碑样送来了,我让人在碑头加了‘正统在此,官府认证’八个字。”竹帛展开,“女红图谱”的刻痕深浅不一,最深的地方浸着朱砂,像血写的契约。
“刻碑要立在绣坊最显眼处。”林昭然的指尖划过“触读谱”三个字,触感粗粝而坚定,“百姓信官府的印,更信自己的手——他们拓碑时,指尖会记住这些字,舌头会传开这些字。”
柳明漪将竹帛卷紧,银簪在鬓边划出利落的弧:“我这就差人送碑模去扬州、苏州,七日后各州绣坊门前都会竖起新碑。”她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方才在巷口听茶肆的说书人改了话本,说‘礼部大人勘定正典,绣娘的针脚比圣人的墨更真’。”
林昭然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染坊外,忽闻院外传来“沙沙”的拓印声。
探头望去,几个老妇正踮脚摸着新立的碑样,怀里揣着麻纸和墨辊——原来早有百姓闻风而来,染坊外的青石板上已铺了一地墨迹未干的拓本,“正统在此”四个字被拓得浓墨重彩,像一团团烧不尽的火。
七日后,孙奉撑着油伞立在苏州绣坊前时,雨丝正顺着伞骨滴在碑座上。
他望着老儒颤抖的手抚过“触读谱”的刻痕,胡须上沾着雨珠:“老朽教了三十年《五经》,竟不知民间的绣花样里藏着活的《考工记》!”老人掏出手帕擦碑,帕子上的补丁叠着补丁,“这碑立得好,立得比孔庙的碑更热乎!”
孙奉摸了摸袖中沈砚之昨日塞给他的锦帕——帕角的石竹还带着熏香,边上的“屋漏见天光”被他反复摩挲得毛。
他低头记录着百姓的话,砚台里的墨被雨水打湿,晕开一片模糊的“活经”二字。
紫宸殿的雨丝比苏州细。
沈砚之立在窗前,看雨水顺着破瓦滴进铜盆,“叮咚”“叮咚”,像极了那日礼部议典堂外的风声。
孙奉的汇报还在耳边:“老儒说‘活经’,孩童摸碑笑,连卖炊饼的老妇都要拓一张‘女红正典’贴在灶间。”
“大人,可要传工部来修那处漏瓦?”孙奉望着殿角摇摇欲坠的瓦当,雨水正顺着裂痕渗进殿内,打湿了御案上的《女红正典》草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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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之的指尖停在草案“附录”二字上,那里有他朱笔批的“三年后议废”。
雨丝忽然斜斜飘进窗,打湿了他的衣袖,却也照亮了殿角的破瓦——天光正从那里漏进来,在铜盆里碎成一片银鳞。
“不修。”他轻声道,目光追着那缕天光,“屋漏处,才见天光。”
林昭然是在第九日午后见到那方碑的。
江南的雨刚停,青石板上还积着水洼,倒映着灰蓝的天。
孩子们赤着脚围在碑前,用手指临摹“触读谱”的刻痕,指尖沾着墨,笑声清脆如铃。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娃抬头,指尖沾着墨:“昭然哥哥,这字摸起来像阿娘的手。”
她蹲下身,握住那只沾墨的小手,掌心传来温热与粗粝的混合触感:“阿娘的手传下的,就是老祖宗的手传下的。”
风掀起她的衣摆,袖中忽然一沉——柳明漪不知何时缝进一枚瓦当,粗粝的陶土上刻着个“问”字,边缘还留着刻刀的毛刺,像未完成的叩问。
抬头时,破庙的屋隙正漏下一缕阳光,照在梁上的《心灯图》去名版上。
那幅图她让人隐去了所有姓名,只画了百盏灯,灯影交叠处不见一人,却亮得晃眼。
她伸手去触那缕光,指尖即将碰到灯影时,程知微的马蹄声撞进庙门。
“昭然兄!”程知微翻身下马,腰间的笔袋撞在碑座上,“宫中秘传,沈阁老病倒了……”他从怀里掏出个紫檀匣,匣面雕着云纹,锁扣上还沾着药香,“他遗言要见‘补遗讲’主,说是……要见点灯的人。”
林昭然的指尖停在光中,阳光穿过指缝,在紫檀匣上投下细碎的影。
她望着程知微颤的眼角,忽然想起那日礼部议典堂外的天光,想起沈砚之批“附录”时,袖角露出的石竹帕。
“他要见的,是林昭然,还是那个点灯的人?”她轻声问,声音被风卷进破庙的漏瓦,散在百灯交映的光影里。
程知微将紫檀匣轻轻放在她掌心,木匣的温度还带着他体温的余温。
林昭然望着匣上的云纹,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盲童的歌声——是阿阮教的“考据课”,孩子们正用绣线般清亮的声音念:“我非学新,乃复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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