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话音未落,柳明漪已将车帘完全掀开,沾着墨渍的手撑在车沿上,腕间银镯随着动作轻响:“阿昭是说,把‘礼为器,人为本’编进《苏绣百蝶谱》的配色诀?上月我给染坊写样,他们记靛蓝配月白的调子比背《女诫》还熟。”她眼底浮起跃跃的光,间木簪晃了晃——那簪头微闪,似有什么东西滑入暗槽,“织席阿婆的竹编口诀、药铺抓药的斤两歌、茶棚算帐的珠算谣……这些烟火里的调调,我从前只当是糊口的本事,原来能做传理的船。”
林昭然弯腰拾起方才在泥地写字的柳枝,指尖摩挲着枝桠的毛刺,粗糙的树皮刮过指腹,留下细微的痒意。
田埂上那几个追蝴蝶的孩童又跑远了,脆生生的嗓音混着蝉鸣飘过来:“日头落,星子升——”她忽然笑出声,将柳枝递给柳明漪:“就照你说的。把‘天地无私’嵌进‘棉线三绞软似云’,把‘有教无类’缝进‘绣鸟先绣眼,育人先育心’。明儿我去茶棚听半日,记记卖浆阿伯的吆喝调子。”
“先生!”
急促的唤声惊飞了田边的雀儿,翅膀扑棱声掠过草尖,带起一阵细碎尘土。
程知微从桑林里钻出来,青布小吏服的下摆沾着草籽,额头细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在颈侧汇成一道湿痕。
他跑到近前,先回头望了望远处的村舍,才压低声音:“方才在县学外听见几个里正嚼舌根,说补遗讲的书‘有反骨’。若是拆成短章混进市井……”他喉结动了动,“万一被巡城卫拿住,说是煽惑百姓……”
林昭然将《新礼问》样书收进怀里,指腹隔着粗布摸到书页边缘的毛边——那是她昨夜在油灯下裁的,为的是让翻书的人指尖能触到字的棱角,像触摸一块未经打磨的玉石。
“你见过抓着童谣打板子的官吗?”她抬手指向田埂,方才那个扎红绳的小女娃正拽着阿婆的衣襟,踮脚去够竹篮里的野桃,桃子泛着绒毛的果皮蹭过她鼻尖,惹得她咯咯直笑,“小桃甜,大桃香,阿婆教我读文章——这是她方才编的。你说巡城卫是抓阿婆,还是抓小娃?”
程知微顺着她的手望去,小女娃的阿婆正笑着拍开她的手,嘴里却跟着念:“小桃甜,大桃香,礼是糖霜裹蜜糖。”老妇人的声音走了调,倒比学堂里的先生念得更亮堂,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晒场上随风飘荡的布条。
他忽然想起今早路过米市,挑夫们用号子声喊的“肩要平,心要正”,原是《新礼问》里“礼者,持身之准”的注脚,那一声声沉稳的呼喝,至今还在耳膜里震荡。
“去把各坊的里正名录抄来。”林昭然转身往村外走,布鞋踩过晒得烫的土埂,热气透过薄底渗入脚心,“明漪负责绣谱药帐,你去和茶博士、货郎说——他们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比我们的书吏腿还快。”她顿住脚步,侧头看程知微怔的模样,眼尾微弯,“怕什么?我们不过是把百姓心里的话,用他们自己的调儿唱出来。”
日头坠到西山顶时,林昭然回到城郊的补遗书斋。
推门时吱呀一声响,门槛上积着昨夜雨水干后的泥痕。
她脱鞋踩上蒲团,草席的凉意透过袜底传来。
案上的《周礼》被穿堂风掀起,纸页哗哗翻动,最后停在夹着红签的那章——正是她前日与太学生辩论“礼因情作”之处,批注的墨迹尚未褪尽。
她刚伸手欲扶,竹帘却被一股急风整个掀开。
程知微跌进来,怀里抱着一叠写满小字的纸,袖口还沾着墨点:“先生!工部的女官名录里……”他喘得说不连贯,摊开纸页,“这三个,去年在织染局当典史的,今年调去了针工署,可她们每月初一都要聚在崇仁坊的绣坊——”他指尖点着纸页上的批注,“我还打听到,她们悄悄传阅一种‘暗纹图样’,据说是从贡缎质检口诀里破译出来的‘理之纹’。”
林昭然接过纸页,墨字在暮色里泛着青,指尖拂过那些名字,仿佛触到了地下潜行的根脉。
她认出其中一个:去年冬天在城门楼避雪时遇到的绣娘,手冻得通红还在补官服的滚边,当时她塞给那女子半块烤红薯,听对方说“要是能识字,就不用总被掌事骗工钱”。
此刻纸页上的名字旁,程知微用朱笔圈了又圈,墨迹都晕开了。
“先生,这是自的。”程知微的声音颤,“她们没拿我们的书,没听我们的课,就这么……”他比划着,“像野地里的草,自己就长起来了。”
林昭然将纸页按在胸口,能感觉到心跳透过纸背,一下一下,如春雷叩土。
她想起今早小女娃举着的那本书,封皮是粗布缝的,边角磨得白——分明是民间自己抄的。
“不是脱缰。”她轻声说,目光落在窗外的老槐树上,暮色里,槐叶正随着风沙沙响,像无数人在低语,“你看这树,根在地下盘了十里,地上只冒个芽儿。等哪天你看见它把青石板顶裂了,才知道根有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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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知微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老槐树的影子正漫过书斋的门槛,斑驳如古篆。
风里忽然飘来若有若无的童谣,是东市茶棚的调子:“天不偏,地不倚,人人肚里有杆秤……”他忽然懂了林昭然说的“根”是什么——不是那些写在纸上的字,是百姓们念着念着,就把道理放进了自己的日子里。
“先生,江南来信。”
柳明漪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林昭然接过她递来的信笺,烛火映得纸页亮,最末一行小字刺得她瞳孔微缩:“礼部清查使三日后抵苏州,着查民间私印书册。”
夜风掀起竹帘,吹得烛火忽明忽暗,光影在墙上摇曳,像一场无声的辩论。
她将信笺折起,放进妆匣最底层,那里压着件半旧的女衫,袖口还留着当年女扮男装时蹭的墨痕。
“明儿你别跟去书坊了。”她抬头对柳明漪说,声音轻得像落在槐叶上的月光,“让阿福赶车,你坐后厢。”
柳明漪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伸手摸了摸间的木簪——那里面藏着半卷《新礼问》的绣谱底本。
她朝林昭然眨眨眼,转身时裙角带起一阵风,将案上的《周礼》又翻了一页,恰好停在“礼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那章。
窗外,暮色已沉。
不知何处传来孩童的童谣,混着渐起的晚风,往城门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