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还说……”沈忠哽咽着,难以启齿。
“说什么?”知澜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说……说小姐您……当初若是肯低头,给太守大人做了妾,沈家何至于此……说您……清高能当饭吃吗?活该有此报应……”
“轰”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了。太守……那张油腻肥胖的脸,那双看人时总带着衡量货物价值般精光的眼睛,又一次浮现在眼前。那是去年春日宴上,太守夫人半真半假地提过,想纳她为贵妾,许了诸多好处,都被她婉言谢绝了。父亲当时虽觉可惜了一桩攀附的机缘,却也尊重她的意愿,未曾强逼。
原来,在这些人眼里,这竟成了沈家败落的原罪?因为她不肯低头,不肯弯下那所谓的“脊梁”,去换取可能的庇护,所以沈家合该遭此大难,合该被所有人抛弃、践踏?
荒谬!何其荒谬!
这荒谬的言语,却像一把最锋利的锥子,刺破了她最后一点自己的幻想。她一直以为,世态炎凉,不过是权势更迭、利益使然。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明白,这些人,这些曾经依附沈家、受尽恩惠的人,他们不仅要分食沈家倒下的血肉,更要将沈家曾经有过的风骨、尊严,彻底踩进泥泞里,碾得粉碎!他们要证明,清高是错,坚持是错,不肯同流合污便是最大的罪过!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自己的攀附、他们的蝇营狗苟,显得理所当然,显得正确无比!
天色,就在这片死寂与彻骨的寒意中,一点点暗沉下来。雪粒子变成了雪片,纷纷扬扬,覆盖了庭院的污秽,也试图掩盖这人间一切的丑陋与不堪。
夜里,雪下得更大了。风像鬼哭一般,在空荡荡的府邸里穿梭呼啸。嘉禧堂里燃着一小盆炭火,是沈忠用最后一点碎炭渣升起来的,火苗微弱得可怜,几乎驱不散那无孔不入的寒气。
知澜坐在一张破旧的圈椅里,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已经板结的棉被。母亲在里间躺着,下午听闻米被抢后,又呕了一口血,昏昏沉沉地睡去了。丫鬟婆子早已散尽,只有沈忠的老妻,忠婶,还守在外间,借着那点微弱的炭火光亮,缝补着一件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旧衣裳。
寂静里,能听到雪花落在瓦上、庭前的细碎声响,也能听到远处街巷里,更夫那被风雪扯得断断续续的梆子声。
二更天了。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声隐约从前门方向传来,夹杂着粗暴的拍门声和呵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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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快开门!官府查抄!”
知澜猛地睁开眼。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沈忠连滚带爬地冲进来,面无人色:“小姐!不好了!是……是京里来的缇骑,拿着刑部的文书,说……说老爷的案子定了,要……要抄没家产!”
知澜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半旧的斗篷,又将散乱的鬓抿到耳后。动作从容,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庄重。
她走到嘉禧堂门口,站在那里,看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差举着火把,踹开了沈府的大门,汹涌而入。火光跳跃,映照着他们冰冷的面甲和手中雪亮的刀鞘,也映照着这庭院满目的萧索。
为的是一个穿着青色官服、面容冷峻的中年人,他展开一卷文书,朗声宣读,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残忍。无非是“贪墨军饷”、“结党营私”、“罪证确凿”之类的罪名。知澜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父亲的为人,她清楚。这些罪名,不过是成王败寇后,胜利者随意罗织的遮羞布罢了。
官差们开始翻箱倒柜,动作粗鲁,毫不留情。空了的箱笼被踢翻,仅存的几件笨重家具被砸开检查,墙壁被敲击着寻找暗格。每一声巨响,都像是在这破败的府邸心脏上,又重重地锤击了一下。
一个校尉模样的军官走到知澜面前,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圈,带着一丝审视和不易察觉的惋惜。“沈小姐,按律,府中一应财物充公,女眷……暂且圈禁在此,听候落。”他顿了顿,补充道,“请小姐将身上饰、值钱之物交出,以免弟兄们动手,伤了体面。”
体面。又是体面。
知澜小心翼翼取下耳朵上那对小小的、分量极轻的珍珠耳坠,又褪下腕上一只成色普通的银镯子。这是母亲给她的及笄礼,如今,也留不住了。她将东西放在那校尉伸出的手掌上,指尖冰凉,没有一丝颤抖。
那校尉似乎有些意外她的平静,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指挥手下继续搜查。
风雪从洞开的大门灌进来,吹得火把明灭不定,官差们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群魔乱舞。曾经钟鸣鼎食的沈府,此刻彻底沦为了一场野蛮的狂欢与掠夺的场所。
不知过了多久,喧嚣声渐渐平息。官差们抬着、抱着搜刮来的零零碎碎——几匹半旧的绸缎、几套还算完整的瓷器、甚至厨房里几把厚重的铜壶——鱼贯而出。那为的官员最后看了一眼站在堂前、如同一尊雕塑的沈知澜,挥了挥手:“封门!”
沉重的朱漆大门被“哐当”一声合上,接着是铁链缠绕、封条粘贴的声音。世界,仿佛瞬间被隔绝在外,只剩下这庭院里无边的死寂,和漫天呼啸的风雪。
炭火盆不知何时已经彻底熄灭,连最后一点余温都散尽了。忠婶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从里间传来。
沈忠瘫坐在廊下的雪地里,老泪纵横,喃喃道:“没了……什么都没了……”
知澜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雪片落在她的头上、肩膀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她望着那扇被贴上封条、再也打不开的大门,望着这漆黑、空洞、再也没有一丝温暖的所谓“家”。
心,好像已经不会痛了,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麻木。
良久,她缓缓转过身,对沈忠和闻声出来的忠婶说道:“忠伯,忠婶,这里……待不得了。你们……各自去寻条活路吧。”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任何波澜。
沈忠和忠婶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哭失声:“小姐!老奴不走!老奴死也要死在沈家!”
知澜摇了摇头,弯腰,用尽力气将他们扶起。“走吧。”她只说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带上你们自己的细软,立刻就走。再晚,只怕……走不了了。”
她深知,覆巢之下无完卵。沈家倒了,那些昔日依附的人会来踩踏,这些忠仆若留下,只会被牵连,下场恐怕更为凄惨。
沈忠夫妇看着她那双在黑暗中依然清亮、却深不见底的眸子,知道再劝无用,只得哭着磕了头,相互搀扶着,一步三回头地,从后院的角门悄悄离开了。
现在,这偌大的、被查封的府邸里,真的只剩下她和里间病重的母亲了。
不,连母亲,也未必能留得住了。
她走回嘉禧堂,走到母亲床前。母亲不知何时醒了,睁着眼睛,定定地望着帐顶,眼神空洞,没有焦距。听到女儿的脚步声,她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作两行清泪,顺着深陷的眼角滑落,浸湿了鬓边花白的头。
知澜握住母亲枯瘦如柴的手,那手冰得吓人。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握着,仿佛要将自己生命中最后一点热度,传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