馄饨元宝大,荠菜馅儿,盛在用紫菜虾皮冲出来的热汤里,樊倩一口咬出一头汗,汪蕊顺手抽出放在桌上的餐巾纸给她擦一擦。
汪蕊虽然是满天星火锅店的老板,但也是一个有女儿的妈妈。面对小女孩儿时,汪蕊总会不由自主的想到自己的女儿。如果眼前的是自己的女儿,那麽她也希望有人能在她遇到困难时能帮她一把。
汪蕊把纸巾丢进桌子底下的垃圾桶,馀光瞥见樊倩露出的一截黑黄色的枯瘦脚踝。那脚踝上也有一道深红色的伤。她拧了拧眉毛,问樊倩:“你爸爸总打你吗?”
这句话问完,汪蕊的丈夫段宁亭也端着冒着热气的茶杯在樊倩对面坐下了。
夫妻两人在樊倩被馄饨烫的含糊不清的答话中很快组织出樊倩前十三年的人生。
樊倩出生在骆县一个专门腌制梅菜的小村子里。
三月的一个大晴天,暖阳当空,在经久不散的梅菜咸香味道中,樊倩一头落进自家铺了棉被的硬床板上。
爸爸坐在家门口抽完半盒烟,听说又是一个女孩子以後径直去查看家里腌制梅菜的缸子。
要不是村子里算命的陈婆婆说樊倩命中带了弟弟,家里的缸子可能又会被填满一个。
陈婆婆给她取名叫“倩”,为的是提醒她还欠家里一个弟弟。
樊倩三岁时还了这笔自出生起就背上的人命债。在妈妈的惨叫声中,弟弟呱呱坠地。
爸爸掐灭了烟去集市割了三斤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他拎着肉回来,奶奶用家里的梅菜做了一盘梅菜扣肉。樊倩从小听着自己是带弟弟的命长大的,自然认为这弟弟降生是她的功劳。为此她在饭桌上多吃了一片肉,但换回了人生里第一顿打。
此後挨打的次数和原因越来越多。弟弟出生之後,樊倩要帮着家里干活,腌制梅菜。她人小力弱,吃不饱饭时会偷偷吃梅菜,被家里人发现以後当然又是一顿打。
樊倩成天成天挨打,一直熬到七岁上小学。她要读书,白天在学校的时间就不能挨打。
“不过他们可以等到晚上我放学以後再打。”樊倩吸溜着碗里热腾腾的馄饨汤,紫菜黏了嘴巴,她用舌尖把它卷进嘴里,“我有时候也想住到梅菜缸子里,和我那个刚出生没多久就被溺死的姐姐一样。”
汪蕊和段宁亭面面相觑,而後汪蕊问:“那你妈妈呢?还有你奶奶。你挨打的时候她们在干嘛?”
樊倩被馄饨汤烫到舌头,皱着脸往外吹气,“干活儿呀。妈很忙,要带弟弟,做家务,腌梅菜,卖梅菜。我奶奶已经死了。前几年一头载进梅菜缸子里淹死的。她死的时候我弟弟在一边帮着我爸摔盆摔碗,村子里的人都夸他们,孝子贤孙呐。”
——
樊倩的奶奶死在一个冬天的早晨。
前一天下了雪,直到夜里才停。樊倩起床,揉着眼睛在梅菜缸边上看到奶奶弯着腰,上半身都探进缸子里。
她以为奶奶要检查梅菜的腌制情况也就没有当一回事儿。直到听见妈妈尖叫,樊倩才知道奶奶是死了。
爸爸很不高兴,骂妈妈说:“女人就是爱大惊小怪。别瞎叫唤,回头让人知道老太婆死在缸子里还买不买咱家梅菜了!”
爸爸伸出一条胳膊,用捞梅菜的手法捞起奶奶。他把她头发上的梅菜都掸掉,告诉家里所有人奶奶是不小心滑倒摔死的,和梅菜缸子没关系。
奶奶出殡那天,樊倩穿麻布做的白色孝服,额头上绑着一条白布。她弟弟七岁,见爸爸在队首嘶声哀嚎,摔盆摔碗。他觉得有趣,笑嘻嘻的也张开嘴,扯着嗓子学爸爸哭嚎摔东西。
真是孝子贤孙呐。
樊倩听到村子里的人们这麽说。她们说话时脸上都是带着笑的,好像棺材里躺着的是她们,爸爸和弟弟是她们的儿子,她们的孙子。
她看一眼妈妈,妈妈的眼睛红红的,眼泪很少。她便也有样学样,但无人称赞她们母女只言片语。
她们都只看得见爸爸和弟弟。
——
樊倩喝完了馄饨热乎乎的汤,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感受着暖流在四肢五骸奔腾。
她对汪蕊说:“我可以洗碗丶擦桌子,我看您这里是火锅店,在家里我连梅菜缸都能端起,火锅我也端的来。您需要我做什麽,尽管吩咐就行。只要别赶我走,让我做什麽都好。”
说完这句话,她先把吃空的碗捧走,放到後厨去洗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