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丁,回家了。”她牵起孩子的手,声音依旧轻柔,对着婶子嫂子们笑了笑,“我先去供销社了。”
她提着篮子,牵着孩子,沿着土路慢慢向供销社走去,纤细的背影在夏日午后的光影里,显得既单薄又坚韧。身后,那群知青的喧哗声和村人的议论声渐渐模糊,唯有那道清冷的目光留下的瞬间压迫感,若有若无地萦绕了一下,旋即也被田间吹来的、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风吹散了。
小河村知青点是一排低矮的土坯房,原本是存放农具的仓库,临时腾挪出来,挤一挤也能住下十来个知青。条件自然是艰苦的,大通铺,泥土地,窗户小,夏天闷热,雨天潮湿。
那位姓靳的知青,名叫靳长森,只在知青点待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他便找到了老支书。
村支部办公室里,靳长森身姿笔挺地站在那张旧办公桌前,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支书,知青点的环境不利于学习和休息。我愿意自己出钱,在村里租一间条件稍好的房子,请您帮忙问问,谁家有空房可以出租。”
老支书吧嗒着旱烟,有些为难:“长森同志啊,知青点条件是差了点,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这搞特殊化……怕影响不好。”
靳长森神色未变,从口袋里拿出几张钞票和全国粮票,轻轻放在桌上:“租金和口粮我都会照付,不会占集体和个人的便宜。只是需要一个相对安静独立的空间,希望支书能理解和支持。”
他的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沉静的力量,让人难以拒绝。老支书看着那叠难得的全国粮票和厚厚的钞票,又看看眼前这青年通身的气派,到底还是妥协了。这京城来的娃娃,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怕是有些来头,硬拦着反而可能惹麻烦。
“成吧,俺帮你问问。”老支书收起钱票,“不过咱村家家户户住房都紧巴,青砖瓦房就更少了……”
村里消息传得快,没多久,大家都知道新来的那个顶好看的京城知青不愿意住知青点,要自己花钱租房子住。
人们议论纷纷,有说城里娃吃不了苦的,有猜他家里肯定特别有能耐的,更多是好奇谁家能有空房租给他。青砖瓦房,小河村拢共就两户。一户是村东头的村长家,儿子在县里当干部,房子宽敞,但一大家子人挤着,也没空房。另一户,就是村西头的弄月家。
弄月家的房子,说起来还有些来历。她爷爷和父亲都是老兵,早年牺牲在战场上,奶奶是烈属,性格刚强,在弄月母亲改嫁后一手把她拉扯大。后来奶奶收养了个孤儿,就是弄月后来的亡夫石头。石头长大后成了村里最好的猎手,那些年靠着打猎和攒下的抚恤金,愣是起了三间气派的青砖大瓦房,想让奶奶和弄月过上好日子。房子刚起好没多久,奶奶就含笑去了。石头和弄月结了婚,日子蜜里调油,还生了个大胖小子小豆丁。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一次秋收,山上的野猪饿疯了冲下来祸害庄稼,石头为了保护集体财产,挺身而出,与那畜生搏斗,最终……
房子是好房子,坚固、宽敞、亮堂。可如今只剩下弄月一个年轻寡妇带着三岁的孩子,守着这空落落的大院子。平日里就显得格外冷清,甚至有些阴森——有些长舌妇私下里会说这房子风水硬,克男人。
所以,当老支书硬着头皮,领着靳长森敲开弄月家那扇厚重的木门时,弄月是惊讶且下意识的抗拒。
她隔着门缝,看着门外站着的挺拔青年和一脸为难的支书,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支书,您这是……”
“弄月啊,”老支书搓着手,“是这么个事,这位是靳长森同志,从北京来的知青。他想在村里租个安静点的房子……你看,你家西边那间厢房不是一直空着吗?能不能……”
“不行。”弄月几乎没等支书说完就拒绝了,声音虽轻,却斩钉截铁。她一个寡妇,招一个陌生年轻男人住到家里来,算怎么回事?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靳长森,他正好也看过来,目光沉静如水,却让她心口莫名一紧,慌忙避开。
老支书早料到会这样,叹口气:“弄月,我知道你为难。但长森同志是真心实意想租,租金和粮票都准备好了,绝不会白住。”他压低声音,“这娃娃来头可能不小,咱们也不好太驳面子……就当是支持知青工作,支持集体了?那间厢房有独立朝外的门,互不打扰的。”
弄月咬着唇,低头看着自己的布鞋尖。她名声好,但也知道这好名声有多脆弱,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
靳长森忽然开口,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人心的力量,却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嫂子,打扰了。我只需要一间能放下一床一桌的屋子即可,平时大部分时间在队里劳动或者学习,不会影响你的生活。租金按月付,可以先付半年。”
他说着,从军绿色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显然是厚厚一沓钱票。
弄月的心跳得更快了。不是因为其他,那一沓钱的冲击力太大,她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孩子用钱的地方太多。
她抬眼飞快地瞥了他一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没有祈求,没有施舍,只是在陈述一个方案,等待她的决定。
她想起空荡荡的米缸,想起小豆丁需要添置的冬衣,想起这偌大房子只有母子二人时的冷清和害怕……奶奶和石头都是顶天立地的人,从不惧人言。她守着这房子,也不能太懦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