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作六七年前,纵是打死她,她也不会答应嫁一个不爱之人。可是她将心爱之人弄丢了。她出京寻人六年,踏遍九州,终是徒劳。六年的时间太长了,长到似乎能将一个人所有的希望都磨灭。出京时曾怀抱多少希望,到如今便生出多少绝望。她知道自己再也寻不到那个人了。
一个绝望透顶之人面对一桩婚事应与不应似乎都没有太大分别。明明是自愿应下,可为何此刻她心里仍似刀搅一般?
忽然,有人边唤“娘子”边向她奔来,她不用看便知是谁。
她的贴身侍女梅英。自小跟着她,说是主仆,情同姐妹,无话不说。平日里并不会令梅英伺候自己到睡下,也不用她值夜,今日更是早早教她去歇息了。此刻,想是不放心自己,又出屋来看。
不多时,言心莹的身上便多了件裘衣。
梅英又为她张伞,道:“娘子,怎麽只着单衣便出来了?快回去罢。外间风雪大,小心凉着。”
言心莹顺从地转身,迈出步子。梅英默契地紧随着一路为她撑伞。
进屋後,梅英又伺候她换下沾雪的衣裳与鞋,再轻轻拂去她发上的雪。摸出她发丝湿了不少,梅英道:“娘子,烘烘发罢,仔细染了风寒。”见言心莹颔首,梅英立刻搬了杌子到火炉旁。
言心莹坐下後,将长发自背後挽到胸前凑近炉火烘着。
屋内静了许久,梅英终于忍不住开口:“娘子有不痛快便说出来,哪怕哭出来也好。别再这样糟践身子了。”
言心莹缓缓摇头。
梅英又道:“娘子若不想嫁何不推了这婚事?虽说襄阳郡公品阶高于阿郎,可夫人也是燕国公之女。纵是襄阳郡公求圣上赐婚,燕国公也有法子推却的。”
言心莹将最後一缕发撩到背後:“如今外祖父年事已高,致仕多年。恐怕没有圣上召见,都入不了宫。”
梅英将沾雪的衣裳拿来置于炉火上燎烘,道:“说起来那襄阳郡公如何还未致仕?听闻他与燕国公丶老赵国公三人为生死兄弟。老赵国公多年前便病故了,襄阳郡公竟还未至七十?”
“想来也就是近几年的事了。”
“那娘子可以拖婚期,等到襄阳郡公也致仕,庞家不就没奈何了?”
言心莹站起身:“你以为庞家只一个襄阳郡公有权势?襄阳郡公长女为皇後,长子现为太子右卫率。虽说圣上素来忌惮庞家,但不至于皇後请他赐婚,他都拒绝。你以为襄阳郡公为何不先去讨旨?他想我嫁他孙子,无非是看上我娘为燕国公之女。庞家为外戚,圣上本就忌惮,若他再向圣上下请旨,只会教圣上更加猜忌。若能轻易促成这桩婚事,圣上会以为是小辈两情相悦,不涉家族。”
梅英叹气:“那娘子只能逃婚了。”
“庞家势大,圣上百年之後,太子继位,到时更是权势滔天。我爹在朝中无任何依傍,做京兆尹多年已得罪不少人。我怕若不如他们所愿,会祸及家族。”言心莹再次打开屋门,风雪灌入,屋内灯火摇曳。
她道:“阿梅,我这一世就这样了。”
遇到那个人後,她对未来有了无限憧憬。谁知造化弄人,她将人弄丢了。
梅英急道:“娘子,你才多大啊!别说这样的话,好麽?”
“我会求阿爹,待我出嫁後,放你出府。”言心莹再抑不住音声颤抖,“你代我体会,嫁一个心爱之人究竟是何感触。”
…………
元日前三日,官员皆给假。
言心莹已经很久未与一家人同案而食了。
她爹言公彦任京兆尹一职,公事繁多。事情一多,处理得晚了,坊门关闭,在京兆府睡下是常有的事。而她阿兄言照玉近年也升至京兆府司录参军事,自己的事忙完之後,也帮言公彦做事,二人常常都不归家。
她心里虽难受,但一家人难得坐一起吃饭,她不想败家人兴致,只能强颜欢笑。
元日前夜,皇帝依旧例大宴百官。言公彦为从三品官,自然要去。往年都饮宴至天明,想来今年也无例外。言照玉品阶不够,留在家中。她娘邱淑不茍言笑,言照玉最严肃,不是说笑的性子。除了言公彦,只有她嫁去金陵的长姐活泛些。二人都不在也只能靠邱淑主持大局了,这饮食间难免冷清了些。
元日後官员依旧有三日假。可衆人还未从新岁的喜悦中抽离,便要开始上朝了,元日真正结束。不过很多人又开始期待另一个重要日子。
上元夜转眼便至。
金吾弛禁。各城门丶坊门丶宫门皆大开,许百姓夜行。
言心莹一家自然也要出门夜游观灯。
京城万灯齐明,荧荧如白昼。通衢大道,车马骈阗,百姓扶老携幼,欢笑不绝。
因着人多,言家人便约定分散观灯,再各自回府。
言心莹与梅英一同走在天街上。向北望去,最夺目的是皇城朱雀门外约十丈高的黄龙吐水灯,数百宫人于其下连袂踏歌;而朱雀门之南亦燃灯万盏,形制各异,百姓观万千火树银花,自喜笑颜开。
言心莹也不禁为之一笑,却只是一瞬。她深处喧闹之中,一切尽收眼底,衆人的笑语撞进了她耳里,却染不进她心底。颇有“衆人皆醉我独醒”之感。
想到这喧嚣散後,连别人的喜乐都感受不到,会更落寞,言心莹不欲再看。
她远离喧闹而去,当从未离开过。不多时,便快走到崇贤坊南门,远远见一素衣人立在门前。
言心莹起初并未在意,但随着与那人距离越来越近,她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这个时辰,大多数人还夜游未归,坊内连家僮都不会有,那人立在门前一动不动,会是在等人吗?
待她看清那人身形,那种奇异的感觉强烈到顶峰,她平静多时的心忽然疯狂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