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心莹也没反应过来自己触的是陈伤,急问:“我弄疼你了?”
“没。有些痒。”傅徽之轻声道。
傅徽之伏在被衾上昏昏欲睡。
言心莹便静静地坐在原处看着,看了很久,忽又开口:“你这人一边在纸上写那麽多‘死’字,一边又看不得别人死。不觉得自己言行颠倒麽?”
傅徽之很努力地去理解言心莹在说什麽,但还是不太明白,不由问:“什麽?”
言心莹不答他,只径自说道:“你怎麽这麽傻?万一你进去时那孩子便已闷死了,万一你吸入毒烟後昏迷,万一屋舍忽然塌了,万一……”
傅徽之原本就有些恍惚,此刻听言心莹忽又说起那场大火,更是懵然。
而言心莹一开口便停不下来。方才在马车上碍于张安在帘外忍了几忍未曾说的话,此刻带着更强烈的愤恨与指责脱口而出。
“张安刺杀过你,你还为他查出杀害他夫人的真凶。他不知感激,仍引人来杀你。似此等忘恩负义的小人,你去救他做什麽!为这样的人赔上自己的性命,值得麽!”
或许换作是她,她也会不顾一切冲进火中救那个孩子,也会在千钧一发之时豁出性命去救张安。但是此时此刻她就是做不到对傅徽之行为的认同。
傅徽之强撑着听完言心莹带着强烈个人情绪的话,又等她心绪平复一些,才平静地回道:“他的命……比我重要。”
言心莹刚平复一些的心绪又激荡起来,厉声道:“什麽他的命比你重要?你若死了,纵他活着,又有谁去为你傅家申冤?没有什麽比你自己的命还重要!”
“若可作证之人皆死,我又活着做什麽?”傅徽之说得很慢很轻,更像在问自己。
言心莹一口气全泄了下来。她缓缓摇头,忽然觉得很无奈又很痛心。
沉默了很久,言心莹平平问道:“傅徽之,你平生除了为家族洗冤,便没有别的事了麽?”
傅徽之没动也没说话。
“你知不知道我不想你死……”後怕加上嗔怒终于将言心莹的眼泪逼出来了,说话也不由带上了哭腔,“你知不知道,那一刀再砍深几分,你便再站不起来了!若是伤及大脉,连命都没了……你知不知道我希望你心里能有我……知不知道我也希望你能为了我活下去……”
听见身後言心莹低低的抽泣声,傅徽之呼吸一滞,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怔了片刻,轻声唤道:“阿莹……”而後不顾撕扯伤处,艰难地转过半个身子来。
言心莹红着双泪眼直直盯着他,眼泪一滴滴划过面颊。傅徽之心一颤,下意识便伸出手要去抚她的眼泪。
言心莹自不会躲。
可尚未触碰到言心莹的脸,傅徽之却停了手。
不是因为牵扯了背後的伤太疼,而是心底有个声音在问他,你是她什麽人?你有资格吗?
伸手是情不自禁,停手是克己复礼。
手无力地垂下,傅徽之凝视着言心莹,哽咽道:“阿莹丶别哭……你知道你一哭我就没办法了。”
言心莹满眼是泪,无辜又倔强,看着傅徽之哭着道:“为什麽总是把自己弄得遍体疮痍?”
傅徽之没法再直视言心莹的双目,微微低首。
言心莹仍旧看着傅徽之道:“以後丶别这样了……好麽?”声音中带着抱怨与恳求。
傅徽之沉默片刻,终是轻轻颔首。
哭了一会儿,言心莹心里也舒服多了。纵是只有吞声的哭,没有放声大哭,也已足够。
知道傅徽之此刻是强撑着听自己发泄,言心莹胡乱抹了抹眼泪,起身道:“别坐着了,伤不疼麽?”
她擦了擦竹簟,仍将被褥铺好,再扶着傅徽之卧下。
而後言心莹又寻来薄被衾塞在傅徽之前胸下垫高,好让他趴得舒服些,呼吸也顺畅些。又怕他凉着,寻了件寝衣轻轻覆于他背上。
最後言心莹重新坐回榻边守着,柔声道:“熬不住便睡罢,我在这。”
在彻底昏睡过去之前,傅徽之又说了几个字,很轻,很轻。
言心莹细细辨了辨,方意识到他说的是:“我心中怎会无你呢……阿莹。”
平息一时的眼泪汹涌而出。
她寻了很久的那个答案呼之欲出。
眼前这人的一举一动早已牵系着自己的心,自己的喜怒哀乐也被这人所系。
她爱的从来不是什麽相同性情的人。
不论是洒脱的丶冰冷的丶宽容的或是易怒的,又不论是八年前能护着她的,还是眼前这样虚弱得需要自己来护的。
她爱的一直都是这个人,都是傅徽之啊。
借着昏黄灯光看去,傅徽之眉心轻轻蹙着,因失血面上添了几分病色,却也使得五官更显柔和,再不如平日那般冷峻。
这个人有什麽好,这辈子竟就这样栽在他手里了。
——可是,他又有什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