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国使团中无论尊卑,尽是一副边地来的杂耍班子装扮。
淳于升边走边迎着那道不可置信的阴鸷目光转了个圈,“怎麽样,裕王,大变活人嘿!精不精彩?”
三青所说的杂耍班子中明明是本朝边地人,却拿西凉或南绥的身份凭证,是裕王安排的那些作乱之人。
而那一部分明明是南绥或西凉人,却拿本朝身份凭证的,便就是他们了。
是谢宗云所率的那个第九监,顺着裕王的杀意,安排了这两国使团的人一同蜕皮,藏身在杂耍班子中,拿着本朝签发的身份凭证,堂而皇之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折回了皇城。
淳于升一开腔,百里靖也不等上前站定便扬声道:“怕是要让裕王失望了。我们一切平安的消息,已然密传回王庭,那些与你勾结的奸小,这会儿在南绥与西凉的处境,也是同你这般了。”
到了近前,停了脚步,百里靖话也没停。
“一手暗中设局陷人于危困,一手雪中送炭施人以重恩,今日这把戏,和裕王你当年先栽赃南绥丶设计坑害宁王军,再现身驰援相救,真是如出一辙,换汤不换药。当年你握着那驰援之功,在大雍朝堂上一步登天,却将南绥与大雍边地百姓拖入无尽战火。这回又如法炮制,明明是罪魁祸首,竟装作什麽救世神明,实在恬不知耻!”
百里靖说着,锋锐的目光微变,转朝席间的千钟望去,“此事真相得见天日,全仰赖裕王府郡主和裕王府庄统领,他们二人绝非和裕王同心同德,望大雍陛下明察秋毫,不使他二人与裕王府一同论罪。”
这些话带来的震愕,萧承泽早在那次面见百里靖时已深深体悟过一次,再听一回,便没有满席间这样显见的愕然惊色。
“裕王弟是不是还不明白?”萧承泽只看着那包绕在这片惊色之中的人,沉声唤道,“兵部何在?”
一片惊色间有人一个激灵回过神,战战兢兢出列,“臣丶臣在。”
“周尚书,你来告诉裕王,昨夜,兵部是否接到了西北与南疆加急送来的军报?”
“军报?”那还未彻底回神的兵部尚书又是愣,一时不解,只得照实禀道,“禀陛下,昨夜未曾收到过任何军报啊。”
没有军报,没有边地急情。
昨夜他拉着裕王研究许久的,不过是些甚是逼真的道具。
这一场大戏,自昨夜那时便已开唱了。
裕王忽地失笑,笑声凄厉如幽鬼,“皇兄真是……真是好算计啊!”
“不是朕算计你,是你在算计你自己。”御座上的人缓缓起身,居高下瞰,“朕知道,当年先帝传位之事,三弟一直心有不甘。朕之前也并不明白,直到看过百里公主呈来你与南绥王庭中居心叵测之人勾结的证据,朕才明白,当年先帝该就是发觉了此事。只是那时他已沉疴难返,朝中本就见动荡之兆,经不得再起波澜,才绝口未提,只是改了传位诏书。
“裕王弟,如今一切,桩桩件件,都算是应了你的算计。你该感念所有将你今日这盘谋算化为泡影之人,至少,他日九泉之下,减了你这许多孽债。”
字字惊心,声声震耳。
那一衆为着裕王而来的唇舌纷纷跪拜,道罪声叠起,如浪般极力冲刷向适才所有为裕王摇旗呐喊的说辞。
陆况这才自席间起身,引一衆北地军将领拜道:“臣等定安守北境,戍卫河山,必不负陛下天恩信重,万民性命相托!”
阵阵声声里,木然一旁已久的萧廷俊蓦地收回三分魂魄,目中陡然一亮,一把扑向近旁一名羽林卫——
羽林卫正全神注意着裕王,待意识到那半晌没一点动静的人朝他扑来时,为时已晚。
萧廷俊一把抽走了他的刀。
“哗”一声肃杀大响!
刀锋在晴天朗日下白亮一片,闪着刺目的银光,颤颤发抖着,直指向裕王。
“你……你害我,害我母後——”
“不要!”皇後惊呼。
御座上的人没发话。
论武功,萧廷俊常日里全力以赴也绝不是裕王的对手,眼下心绪起伏剧烈,连刀都执不稳,裕王却任他逼着,步步後退。
“这从何说起?”萧明宣微眯凤眸,隔着那片刺目的锋刃看着与他从头到脚都看不出有什麽相似的少年人,“每一道决断,不都是你们甘心情愿做的吗?何怪本王?”
“为什麽……为什麽——”少年人眼中水火冲撞着。
萧明宣知道他问的什麽,这般大庭广衆下无法宣之于口,又迫切想要问个究竟的事,也就是那一桩了,故而忍不住地发笑,“如此庸常的资质,与你母後一样,还肖想什麽?能有资格垫一垫本王的脚,已该感恩戴德了。”
那颤抖的刀尖节节向前,萧明宣步步後退,退着退着,已踏上船埠。
“不过,本王现下也没有别的可挑了。本王会保佑你平安渡过此劫,你可要好好开枝散叶,传下你身上这道天下最尊贵的血脉啊。”萧明宣低低说着,长长一叹,脚步蓦地一定。
不再後退,反扑向前!
不是扑去夺他的刀,而是撞向他的刀。
太突然。
萧廷俊惊觉之时,那片心口与他刀尖已不足一寸,便是松手弃刀也来不及。
一衆羽林卫一直未得圣谕,便都没有擅动。
此刻便是有令,也唯有请罪的份了。
几乎在刀尖刺破那重重绫罗,将将触及血肉的瞬息间,忽有一箭飞至!
一支羽箭破风而来,直中裕王右肩!
力道之刚猛,直将人仰面掀倒,飞撞在船埠尽头那张香火未熄的香案上,“哗啦”一阵大响,连人带案,尽入水中。
一衆羽林卫已纷纷奔上船埠,张罗着捞人了,萧廷俊才在这突如其来的震愕中猛地回过神,看看手中刀尖那还不及指甲大的一点血迹,恍然明白些什麽,忙循着那羽箭来处望去。
重重人影攒动,嗡然之声不绝于耳,有羽林卫来将他左右搀住,不知是要带去何处。
什麽也看不见。
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箭来自何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