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廷俊本就是为此而来,庄和初提了,他便也不遮掩,直话直说道:“这算什麽入朝?我一个皇子,在朝堂上混不到一官半职,只能跑到衙门里干杂活,传出去岂不为人笑柄!先生要是想为玉轻容的事责罚我,想让我长记性,那不如狠狠抽我一顿。”
说着,马鞭“啪”地往茶案上一撂,震得灯影一阵摇荡。
撂下鞭子,萧廷俊两腿往椅子上一缩,团抱起来,下巴颏埋在两膝间,银白的披风顺滑地裹着他,从庄和初这看去,仿佛一个还没煮透就剥了壳的鸡蛋。
外头一团滚烫的火气,看着硬挺,可内里还是黏糊又混沌的一汪溏心儿。
庄和初看看这溏心蛋,又淡淡看了一眼那马鞭,待灯影稳下来些,才依旧平心静气道:“此番并没有责罚殿下之意,殿下若真想他日稳立朝堂,今日就不要推辞这份差事。”
萧廷俊自小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平心静气的话,才有些许机会往他脑子里走一走,果然,萧廷俊虽还顶着一口怨气,仍将这话过了过脑子。
“先生莫不是想让我去笼络大理寺的官员吗?”
庄和初轻笑摇头,“考虑这些,还为时尚早。让殿下去大理寺,当真是为了给殿下上课的。”
萧廷俊还是不解,话里的怨气倒是消下不少,人也好好坐直了起来。
“大理寺那地方,不是犯案的,就是办案的,先生是想让我去学些察疑断狱之术,靠破桩大案立功入朝吗?”
“这也是条路,不过,察疑断狱,需要些天资禀赋,殿下勉强为之,事倍功半,非明智之举。”
不待萧廷俊把这话里婉转的意思彻底转明白,庄和初又接着道。
“殿下出生便是世子,後来是皇子,自小锦衣玉食,前呼後拥,从未触见过书卷之外的人间疾苦。而人间疾苦,最淋漓尽致,就在刑案之中。除京兆府可以当堂判死,无须再行上报,举国各地疑案丶要案都会上呈大理寺复核,那里的卷牍之中,就有殿下入朝之前,最需要参透的学问。”
萧廷俊听得似懂非懂,但只凭懂的那半,也足够明白,庄和初是让他去大理寺参读案卷。
“学这些能有什麽用?”萧廷俊泄气道,“我父皇当年战功赫赫,才成为人心所向。我裕王叔也是因为手里握着两支大军,才敢如此猖狂。要想跟我裕王叔抗衡,至少,也得让父皇把北境那支大军交给我才行。”
北境那支大军,原是先帝朝时今上以亲王之尊率领去平定北周之乱的,那一战使得北周元气大伤,北周朝廷本就积弊已久,大败之後,朝局震荡,不出两年就亡了国。
因着这些风波,北地一直不算平静,这支大军也就一直驻防在北境了。
如今在北地军中任要职的几位,都是当年随今上出生入死过的,萧廷俊想握住它来同裕王抗衡,也不算是异想天开。
庄和初还是摇头笑笑,淡声道:“莫说是北境大军,说句大逆之言,便是现在就让殿下位登九五,裕王也不会惧你半分。”
“为什麽?”萧廷俊不忿道。
“天子代天牧养万民,当今万民如何生,如何死,有何怨愤,有何欲求,殿下全然不知,他日面对八方进言,毫无分辨之力,裕王不必亲自擡手,就能轻而易举将殿下自尊位上拉下来。”
庄和初淡如晨曦般地说着,缓缓起身。
“自然,从昨日事上就能看出,殿下天之骄子,学富五车,智周万物,更有铜头铁额,万夫不当之勇,我这些书生意气的话,殿下也不是一定要听的。”
前面那半截,萧廷俊还是半懂不懂,可最後这句,萧廷俊懂得透透的。
“不不不……”萧廷俊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步蹿到庄和初身边,牢牢挽住这起脚就要回内间的人,“先生别动气,我听先生的就是!”
一说起昨日的事,萧廷俊话都软了三分,“昨日多亏先生,要不是先生费心筹谋,还把缉拿玉轻容的功劳留给我,昨日怕不知要怎麽收场呢。”
庄和初也不是真要与他置气,萧廷俊一起身,他脚步便停了。
听他拿昨日之事说软话,庄和初瞧他一眼,容色不改,还是平心静气问:“玉轻容一事,殿下都想明白了?”
“明白……”萧廷俊不大情愿,还是老老实实道,“那玉轻容根本就是裕王叔一路的,从广泰楼起,我就中了裕王叔的圈套。他算准我一门心思想要入朝,急需个功绩表现自己,就让那玉轻容故意露破绽给我,引我上鈎。後来又故意放我出府,趁机给玉轻容送了兵刃,才闹出昨日那——”
话说到这儿,萧廷俊忽然想起些什麽,神色一慌。
“先生,我不是故意要杀她的,是她——”
庄和初在臂间那只忽然缩紧的手上轻拍了拍,他能明白到这份上,已经很难得了,“过去之事,不必多想了。这笔杀孽,不会记在殿下头上。”
萧廷俊眉宇间蒙着一片晨雾似的迷茫,还是顺着他点了点头。
“不过,殿下若有心积些功绩,晚些去了大理寺,有件事,殿下可以立即着手去做。”
一听功绩,萧廷俊一双虎目骤然一亮,旋即又黯下来,“先生是说,查那些伏袭您马车的弩箭?我原是想过,可现在怕是没机会了,您不知道,那谢宗云也被我裕王叔塞去大理寺了,查案的事我可比不了他。”
庄和初笑笑,“不查那些,殿下只去抓一个人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