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和初讶然微惊,一时想不通她怎会突然想起探究这个,还是如实答她,“只见过落在文书上的印面,不曾见过印身。”答罢,终于忍不住问,“怎麽了?”
“我见过那块印。”千钟正色道。
适才看着三青,她不由得就想起三绿来,最後见到三绿,就是谢恂在庄和初的步步筹谋之下,终将他自己彻底断送在秋月春风楼的那晚。
一日日麻烦叠着麻烦,凶险摞着凶险,直到如今,这小小一方印的事,她还从未来得及与他提过。
千钟说着那晚谢恂拿司公印向裕王自证身份的事,将她手中这块精挑细选出的章子递到庄和初面前。
“那块印大概就是这样大小,通红通红的,像凝住的一块血。”千钟问,“那种石头,这麽大一块,约莫是一两半的分量吗?”
一两半。
这个有零有整分量指的什麽,庄和初自然记得清楚,不禁愕然一惊。
千钟将手中章子递给庄和初,看着他蹙眉掂量,又道:“裕王也见过那块印,还在手上摸了好一阵子。他会不会……後来想法子,把那块印给偷走了?是不是有这个印在,就能指挥探事司的人了?他把这印放到你身上,给皇後看,是为跟皇後通气,好让皇後知道他手里握住了这麽个大筹码吧?”
话说出口,听进自己耳朵里,千钟又觉得好像许多地处还欠思量,忙又道:“我就是一下子想起来这个司公印,分量应该差不离,大小也藏得进那公服里,就顺着猜猜。”
庄和初端详着手中章子,思忖着轻点点头,忽问:“裕王方才可与你提起,他为何把我留在他身边?”
千钟略一迟疑,到底是把裕王那些话原样学给他,学罢,又紧接着道:“可我觉着,这些未必是真话。”
庄和初会意,唇角微扬,“因为落了刻意?”
“是!裕王不过就是想要我明天去见一趟陆家的人,咱俩的命全在他手里捏着,他哪犯得着跟我解释那麽许多?我越琢磨越觉着,那些话是他故意说给我听的。”
说到这处,千钟又想起句更令她摸不着头脑的,“对了,裕王还跟我说,你已经猜到他为什麽非要让大皇子当皇帝了。”
庄和初柔和的眉目在书案前不甚明朗的灯烛下微微一沉,缓缓化开一道苦笑,低低咳了两声,才道:“起初,我也做了许多种推想……直到那日去过宁王府,看过你母亲留下的那些字条。”
千钟还是不大明白,“那里头好像没有提过裕王呀?”
庄和初轻摇摇头,“宁王府当年受制于先帝,许多事都在宫中掌握之下。当年今上出征北地,皇後虽作为宁王妃主持王府事务,但以女子之身囿于内宅,既无母家权势可以仰赖,又难以培植自己的羽翼,无论是在王府里杀武婢,还是隐瞒你母亲的生育实情,改换宗室子嗣的生辰八字……这些事,若没有一位在朝有些分量的男子出面为她打点,单凭瞿姑姑,或三五婢子,很难办得如此干净利落。”
话说到这份上,已足够千钟反应过来了,“是裕王?!”
许是一连说多了话,庄和初又低咳了几声,才点头道:“当年先帝要制衡今上,培植的制衡之力,就在裕王。那段日子,裕王在先帝处得到的信重远胜今上,裕王若想为先帝捉到可用的把柄,当年无依无仗的宁王妃,的确是最好的着手处。宁王妃若是有心为自己筹谋一个退路,裕王亦是不二之选。”
庄和初说得隐晦,但一个男人加一个女人再连上一个孩子,还能是怎麽一回事?千钟猛醒,不禁愕然一惊,“裕王跟皇後是——”
错愕间扬高的调门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忙咬断话音,竭力压低了些,才道:“裕王才是……大皇子的亲爹?”
匪夷所思,惊世骇俗,但好像这样一来的话什麽都说得通了。
能让裕王这样掏心掏肺往皇位上捧的,也就是他自己的骨肉。
难怪,皇後在生出大皇子之後,就再没传出过有身孕的消息,也难怪,裕王在先裕王妃死後一直不续娶,至今也只有她这麽一个打街上捡来的名义上的子嗣……
这该就是他们二人这些年来一直默默向对方遵守的一道承诺。
这些年来,裕王毫不掩饰对大皇子的打压,使得朝廷里渐渐分成两夥,一夥坚定投效正如日中天的裕王,一夥则为嫡长皇子不平。
如此堂而皇之地麻痹着天子,实则朝中两派尽入囊中。
还有明日天一亮就会踏进皇城的那些北地军将领。
他们都是随今上出生入死过的,未必会愿意投效任何一方,但他们各家都有子侄在大皇子那里近身当差。
如果裕王差金百成去那一趟,是向他们摊明这一切,他们知道後辈已身涉其中,无法从中摘清,为着一族存亡,便难说会做什麽抉择了。
有了牵绊,也被牵绊之後,千钟更深切地明白这种进退维谷的艰难。
令人通身生寒的错愕间,千钟忽又听庄和初问她,“那日进宫,我与瞿姑姑走後,你同皇後独处,皇後可有与你提起过我?”
提是提过,不过尽是些关切意味的场面话,他既问起来,千钟也仔细回想着,一字不差地与他说了一遍。
又说一遍,千钟仍不觉那些话里有什麽蹊跷。
庄和初却定定看着手中的章子,忽而失笑,笑得极苦,好像在累累伤痛之中苦苦支撑的身体也受不住这般苦意,蓦地咳起来。
这回不止轻咳几声,直咳得接连呛出血来,染透了一片衣袖。
“这就对了……”千钟紧扶着他,心惊之中,听到那咳得发哑的嗓音低喃道,“这便全说得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