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出隔间。林青竹正在药柜前帮一位客人抓药,动作娴熟利落,神情专注。她没有看他,仿佛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丶刚刚做完治疗的街坊。王阿婆已经不在了,诊室里弥漫着艾草和药材混合的清香。
叶聿炀走到林郎中面前,想说什麽,喉咙却有些发紧。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才想起自己根本没带钱包。诊金?他之前完全没想过这个。
林郎中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摆摆手,语气随意:“都是街坊,搭把手的事。真要谢,哪天精神头足了,帮王阿婆把她门口那棵石榴树画下来,她念叨好久了,说城里来的画家画得肯定好看。”他指了指门口那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上面已经结了不少青涩的小果子。
画画……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刺了叶聿炀一下。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依旧无力的右手,又飞快地移开目光,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他没有再多留,对林郎中微微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回春堂。
午後的阳光有些灼热,照在青石板上,反射出耀眼的白光。他擡起右臂,放在眼前。皮肤上还残留着药油的痕迹和淡淡的红色,手腕处的疤痕在阳光下依旧狰狞,但整条手臂那温热而放松的感觉是如此清晰丶如此真实!
还有那转瞬即逝的丶指尖的“蚁行感”。
他沿着青石巷慢慢走着,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路过“老张面馆”时,张老板正坐在门口剥毛豆,看到他,笑着招呼了一声:“小夥子,气色不错啊!林大夫的手艺就是好!”叶聿炀有些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巷子深处,浇菜的陈伯还在慢悠悠地劳作。看到他,又露出了那个豁牙的丶和善笑容。
叶聿炀这次没有避开目光,也对着陈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陈伯似乎有些意外,笑容更灿烂了,用力地对他挥了挥沾着泥土的手。
回到画室。
推开门,阳光依旧洒满那一小片清理出来的区域,照亮了那本深蓝色的画册。空气中弥漫的腐朽气息,似乎被艾草和药油的馀香冲淡了不少。
他走到窗边,将窗户完全打开,让带着青石巷烟火气的风灌入室内。然後,他走到那片阳光下,再次拿起扫帚,开始清理下一个角落。动作依旧不快,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平静。
清理出一块空地後,他停了下来。目光落在自己的左手上。那只手完好丶有力。
他又看向那本画册,脑海中浮现出林青竹画册上那些稚嫩却充满生命力的植物线条,以及……门口那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
一个极其微弱丶几乎被遗忘的冲动,再次悄然萌动。
他走到堆放杂物的角落,翻找起来。在蒙尘的画架後面,他找到了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速写本和一支干涸的炭笔。他吹掉灰尘,将速写本和炭笔拿到阳光下的空地上。
他坐在地上,背靠着沙发。左手拿起那支炭笔,指尖传来熟悉的丶属于绘画工具的触感。他翻开速写本,纸张已经有些泛黄发脆。
笔尖悬在空白的纸页上方,微微颤抖。
画什麽?
怎麽画?
用左手?
他早已不是那个信手拈来丶挥洒自如的天才。
脑海中,闪过王阿婆爽朗的笑容,张老板洪亮的吆喝,陈伯沾着泥土的手和豁牙的笑容,林郎中沉稳推拿的手指,艾灸盒里温暖的红光,林青竹背着竹篓走向山林的背影,还有那棵挂满青果的石榴树……
最终,笔尖落下。
不再是追求完美的构图和光影,不再是炫技的线条。
他笨拙地丶生涩地丶用左手,在纸上画下了他此刻眼中看到的——窗外一角湛蓝的天空,以及投射在地板上丶被窗框切割成几何形状的阳光。
线条歪歪扭扭,比例失调,毫无技巧可言。
但当他停下笔,看着纸上那歪斜的窗框和光斑时,一种久违的丶极其微弱的悸动,如同沉睡的火山深处传来的一丝震动,悄然掠过心间。
他放下炭笔,靠在沙发上。右臂的温热感依旧清晰,艾草的清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他看着那幅拙劣的左手速写,又看向窗外那棵真实的石榴树。
青石巷的生活画卷,正以一种他无法抗拒的方式,缓缓在他面前展开。
那扇紧闭的心门,被艾火的温暖丶药油的渗透丶街坊的笑容和左手生涩的线条,推开了一道更宽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