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暴风雨过去了,黎明带来一片被洗涤过的丶近乎残忍的清新世界。阳光灿烂,鸟鸣清脆,被摧折的枝叶和积水正在慢慢恢复,一切都透着劫後馀生的宁静。然而,在瑟琳娜的卧室里,那场无形的丶针对灵魂的风暴,似乎才刚刚开始酝酿真正的馀波。
卢西恩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楔子,在她封闭的心防上敲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你需要我。”“离开这里,你什麽都不是。”这些句子,混合着窗外雷雨的狂暴和他指尖冰冷的触感,在她空寂的脑海中反复回响,试图腐蚀她最後的坚持。
她依旧沉默,依旧顺从,但那种顺从里,开始掺杂了一种更深的东西——一种仿佛连灵魂都疲惫不堪丶即将放弃挣扎的麻木。她不再仅仅是封闭内心,而是开始……逐渐抽离。有时,卢西恩凝视她时,会觉得那双蓝色的眼眸虽然依旧映着他的身影,但其深处,仿佛什麽都没有,一片虚无。
这种变化,似乎正是卢西恩所期待的,又或者,是他计划中必然的一环。
他开始减少那些带有试探性的“礼物”和朗读,取而代之的,是更直接丶更不容回避的“陪伴”和“教导”。
他会长时间地坐在她对面,什麽也不做,只是看着她。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审视或占有,更像是一种……无声的侵蚀,仿佛要通过这种绝对的丶不容躲避的注视,将他的意志强行灌注到她的空白之中。
他会亲自教导她一些东西。比如,如何按照他的喜好插花——去除所有带刺的丶形态张扬的枝条,只留下最柔顺丶最规则的花朵。比如,如何辨认他领地内几种特定的鸟鸣,并告诉她,哪些是“被允许”靠近她窗台的。他甚至开始教她一种古老的丶源于宫廷的棋类游戏,规则繁琐,强调绝对的布局和控制。他执黑子,她执白子,每一步都在他的引导或者说,操控之下。
“看,这里,”他会指着棋盘,语气平静无波,“如果你走这里,我的骑士就能轻易封锁你所有的退路。你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按照我预设的路径行进。”
瑟琳娜的手指捏着光滑的白子,听着他冷静的分析,感觉自己就是那棋盘上任人摆布的棋子。她按照他暗示的落子,然後看着他从容不迫地将她的棋子一一逼入绝境,最终“将军”。整个过程,他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
“你学得很快。”他会这样评价,仿佛在嘉奖一个表现良好的学生。但这嘉奖,只让她感到更深的寒意。
她的活动范围被进一步缩小。连那个带着尖刺蔷薇的露台,也并非每日都能踏足了。更多的时候,她只能透过那扇被加固丶被视为“安全”的窗户,去看外面那个被框定的丶失去了色彩的世界。
卢西恩似乎很满意她这种日益增长的丶如同被精心修剪过的盆栽般的“沉静”。他开始允许她在某些傍晚,为他弹奏那架钢琴。弹奏的曲目,自然是他挑选的,旋律大多舒缓丶封闭,带着一种循环往复的丶看不到出口的忧郁。
她的手指落在琴键上,奏出他想要的音符,内心却一片死寂。音乐本应是灵魂的出口,此刻却成了另一重囚笼。
这天午後,卢西恩没有像往常一样处理事务或“陪伴”她。他带来了一面边缘镶嵌着暗色木材的丶沉重的银镜,亲自将它悬挂在卧室墙壁上,正对着她常坐的那把扶手椅。
“看看你自己,瑟琳娜。”他扶着她的肩膀,让她面向镜子。
镜中的少女,穿着柔白色的精致长裙,脖颈上戴着那条封印着“月光尘”的项链,金色的长发被梳理得一丝不茍,披散在肩头。她的面容苍白而平静,蓝色的眼眸如同结冰的湖面,映不出丝毫波澜。她很美,一种毫无生气丶如同被完美保存的标本般的美。
“这才是你应有的样子。”卢西恩站在她身後,双手依旧搭在她的肩上,目光透过镜面与她对视,“安静,美丽,永恒。”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披散的金发,动作带着一种占有的亲昵。
“忘记外面吧。忘记风,忘记雨,忘记那些无谓的挣扎。”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蛊惑,“这里就是你的全部。我,就是你的全部。”
瑟琳娜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镜中他那种仿佛已经彻底拥有丶彻底掌控一切的眼神。
忽然,一种极其微弱丶几乎难以察觉的悸动,在她死寂的心湖深处,轻轻颤了一下。
那不是反抗,不是愤怒,甚至不是恐惧。
那是一种……认知。
她清晰地看到,自己正在被变成一件物品。一件符合卢西恩扭曲审美的丶美丽的丶没有灵魂的收藏品。
而这个认知本身,像一粒投入冰封湖面的石子,虽然未能激起涟漪,却让那坚冰之下,似乎有什麽东西,极其缓慢地……苏醒了。
她依旧沉默着,没有回应卢西恩的话。
但当她再次垂下眼帘,避开镜中他那志在必得的目光时,那长长的丶如同蝶翼般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卢西恩似乎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他搭在她肩上的手,微微收紧了些许。
他不在乎这点微不足道的“颤动”。在他看来,这不过是猎物在被完全驯服前,最後一点无意识的神经抽搐。
他有的是耐心,等待这最後一点“杂质”也被彻底净化。
他微微俯身,靠近她的耳畔,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如同宣誓般低语:
“很快,你就会连‘忘记’本身,都忘记。”
“你只会记得……我。”
瑟琳娜闭上了眼睛,将外界的一切,连同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和他恐怖的低语,都隔绝在外。
卢西恩那句“你只会记得……我”,如同最後的咒语,在艾丽茜娅封闭的世界里回荡。她闭着眼,仿佛连听觉也一并关闭,试图将自己缩进一个连思维都不存在的绝对虚空。
她开始更仔细地“扮演”卢西恩想要的顺从。她甚至会在女仆送来他指定的衣裙时,微微颔首表示接受;会在用餐时,偶尔对他关于食物口味的评论,给出一个微不可察的丶表示赞同的细微表情。她像一个最用功的学生,学习着如何成为一个完美的丶没有自我的藏品。
卢西恩似乎对她这种“进步”感到满意。他注视她的时间更长,眼神中那种掌控一切的笃定也愈发深沉。他甚至开始允许她在不被打扰的情况下,独自在卧室里待上一小段时间。
这天下午,卢西恩因庄园边界一些“琐事”必须离开片刻。他临走前,照例来到她的房间。
“我很快回来。”他站在门口,目光扫过安静坐在窗边扶手椅上的瑟琳娜,她正低头看着膝上一本他允许留下的丶关于花卉分类的图册,姿态温顺得像一幅油画。“希望我回来时,你能告诉我,你最喜欢图册里的哪一种花。”
这是一个任务,一个测试。他想要听到一个符合他期望的丶温顺无害的答案,比如铃兰,或是白蔷薇。
瑟琳娜没有擡头,只是纤细的手指在书页上轻轻停顿了一下,算是回应。
卢西恩离开了。落锁声清晰传来。
房间里只剩下瑟琳娜一个人,和窗外偶尔传来的丶被距离模糊的鸟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阳光透过加高的窗户,在地毯上投下斜斜的光斑,缓慢移动。瑟琳娜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仿佛真的沉浸在那本无聊的图册里。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帘下,那双冰封的蓝眸深处,正有什麽东西在剧烈地翻涌。卢西恩的离开,像短暂移开了压在胸口巨石,让她得以喘息,也让那冰层下的暗流找到了冲击的缝隙。